许多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夏末的田野上,迎面袭来了一丝丝秋风的凉。
风穿过一大片青纱帐,吹向了桥头镇东张营村南边那一座小小的孤坟。圆形的土包,写着一个不圆满的结局。上面绽放着紫白色的牵牛花,娴静美丽。安静的花,守着一方小小的家。
朝天的小喇叭,是声声断人肠的唢呐。
声声唢呐,却叫不醒里面长眠着的那位十八岁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英。
她去世那年六月,我刚刚满月。听母亲讲,英是我们庄一位美丽贤惠的姑娘,和当年远嫁来的母亲很要好。她心灵手巧,勤劳能干,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儿。
当时刚满十八岁的英情窦初开,十里八乡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英心里只稀罕邻村一个憨厚实诚的小伙子。但小伙子家境贫寒,和残疾的父亲相依为命。英姑娘一次次拒绝了村里媒婆的提亲,好话说了一箩筐,软磨硬泡地做父母的思想工作,想让他们成全自己。但英的父母软硬不吃,死活不同意。他们告诉英,媒人介绍的小伙中,有好几个家底殷实,还有正式工作,哪个都比她自己找的小伙子强。她的父母甚至替她包办了一个在公社上班的小伙子,准备张罗订亲。英姑娘在一次又一次抗争无果后,并没有选择和心上人私奔,而是趁父母下地干活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喝下了一整瓶农药。
那个阳光灿烂的六月,英带着无限的愤恨,化为一缕香魂,悄然而逝。她的父母追悔不已,哭得撕心裂肺。因为是姑娘,不能入祖坟。家里只好把她葬在村南边一处荒地。她凄凉地守在那里,像一个被人遗弃的孤儿。
说也奇怪,那年秋天,英姑娘坟头南边的小河流村,也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因为和母亲生气,一时想不开,同样喝农药自尽。小伙子也没有入祖坟,葬在了离她不到十米的那片荒地上。从此以后,两个孤坟遥遥相望。每年春天,两座小小的坟头上,总会开上几朵不知名的野花。上面翩然纷飞的蝴蝶,不让得让人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凄美传说。人们免不了一阵叹息:这俩娃儿真像一对苦命鸳鸯啊!
四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回老家经过英姑娘那座坟头时,因为无人添坟头,无人管理,岁月的风雨把它侵蚀得只剩下小小的土包。上面的野花,开得正烂漫。周围的庄稼,春种秋收,一茬又一茬。没有人会去刻意地计算,谁是谁的似水流年。
自从英姑娘的双亲过世后,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给英姑娘上坟了。那个小伙子的坟,同样无人打理。母亲告诉我,说到底,上坟虽说是一种寄托哀思的方式,但很多时候,也是给活人看的。有人上坟,有人烧纸,表明这个家族依然有血脉在传承,有子孙在继承。这也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以来,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靠男孩传宗接代的原因。
不禁有些伤感。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倘若英姑娘如今还健在的话,想必已到了花甲之年,虽然饱经风霜,但一定享受着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母亲告诉我,那一年真的很奇怪,整个公社十来个村庄,几乎每个村庄都有喝农药自尽的。这其中的原因,因为年代久远,已无从知晓。我猜想,不管啥原因,他们都想寻找一种彻底的解脱。但是他们解脱了,留给活着的人,却是一生都难到痊愈的伤痛。说到底,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儿。生活的千重浪,注定要带走一些东西,却也注定会留下一些东西。
倘若不能一了百了,还不如一地鸡毛。
世间万事,酸甜苦辣,遍尝之后,才是真正的人生。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秋风乱了我的思绪,我陷入了深深的怅然:短的是人生,长的是磨难。活着,不是件容易的事儿。纵有千般苦,纵有万般难,活着就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正如余华小说《活着》中的福贵,经历了至亲一个个死去的残酷打击后,终于顿悟:活着本身很艰难,延续生命就得艰难地活着。正因为异常艰难,活着才具有深刻的含义。没有比活着更美好的事,也没有比活着更艰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