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久了,岁月深熟知的东西会渐渐变得模糊、陌生;可一些记忆却珍藏心底,如碎金、如夜空点点繁星,遥远却清晰如昨而时时想起……
那一家人,住在我们村的村东头,离我家大概有十余米他的姐姐家的东首,他三女一男四个小孩,大女儿比我小了一岁,是我大弟的同学;老婆白白净净,一头乌发梳得齐齐整整,说话声不大,脸常是带着笑的,她是我娘的最贴心的无话不谈的好友;他们是江苏泰州市人;据当今相关资料排名,江苏泰州位列全国的经济强市。可就当时的经济状况,那里居然赶不上我安徽的一个偏远小村,所以他们投奔姐姐来了。
那家的男人个头不高,皮肤黝黑,中等身材,走起路来极像一阵风,说话行事总带带着雷厉风行的味道,喜欢说一口很浓泰州的乡音:怎么楞的!遇到事情他爱这么问,这便是我们顽皮的少年时最喜欢模仿的一句话。
他人勤快,爱助人,像一团火,谁家里中有事,他总热情伸出双手,老少爷们家红白喜忧少不了跑前跑后,到处都是他忙碌的影子,他把这些当作自家的事的事,掏心窝子尽其全力,乡亲们也从来没把他当外乡人看;他头脑活络又极聪明,是最早一位懂科学嫁接的能人;我家是山乡,山溪环绕的乱石堆砌的山坡上遍布东一丛,西一团、只能烧火做饭的布满针刺的莿棘,他慧眼独具从中窥出野枣棵里蕴藏着无限的商机,可使乡亲们致富;他就带着村的老少爷们一块沟边,一个地头,在每一个有野枣树的地方嫁接了能结大枣的树苗;他嫁接的枣树苗,不生病虫,耐干旱,生长态势良好,每一株二年春上枣花挤挤捱捱,秋来果实磊磊挂枝头;在七六、七七年间,每棵枣树大概已在两米左右,枣果大而香甜,已成为可观成品的经济林;可惜那个年头是割资本人主义尾巴的年头,枣结得多吃不完,又不敢拿去换钱,还怕长在地边影响庄稼生长,许多人都把大枣树砍掉了;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心力耗尽嫁接的那些枣树,又变回烧火的干柴野草,不知当时的他心里是何种滋味……
故土难离,80年初,听说那个人也携家带口回到泰州老家;又听说过了好多年,他也曾来过我们村,他到他每个熟悉的乡亲的家门口,只是站站看看、乡亲们让他也不进屋,曾经风风雨雨相处几十年的乡亲们亲啊,热情拉着他的手、留他在家里吃饭,他都眼含热泪一一谢绝了;再后来,听说他也不在人世了,也许那个人那个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所以千里迢迢,路途遥远赶来和乡亲们与这块生话几十年、养育他一家老小的热土,最后一回作别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去过他和乡亲们一道流血流汗的、而今已是满坡绿油油山坡上,长楫跪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山前那道山梁下滋润过他嘶哑的喉咙清冽的山泉,再唱一曲皖北的拉魂小调和洋洋洒洒的泗洲戏;我不知道,他混浊的双眼,有没有双泪长流……
作别啊,亲人,皖北大地;永别啊,故乡,亲邻!
他这便是我记忆中不能忘怀的、曾经是我们村的一个外乡的好人,他的名字叫___张福生!
二 苗云姐
七五年的那个冬天,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不开身,便让十二岁的我跟着夲村的一位大娘、去单程约有十五里的南方小村扎棉花;那天天有点阴,太阳像躲猫猫似的,露一下脸又藏得无形了;一路上雪下得不紧,一片一片地飘着,梨花似的,十分地寒冷,北风吹过,脚下的路,偶尔有扬起灰尘,娘给我买的花格方巾,把脸裹得更紧了,只剩下一双眼眼、打探着外面;那路显得湿滑而又尖硬,大娘的小脚,平素走起来扭扭捏捏、颤颤微微的,在这样的路上便更是费力和吃不消了,于是我搀扶着她。
这样行程速度自然会放慢很多,本打算午后可以返回的,可是等到下午将近二时许,棉花才轧好;饥肠辘辘,小孩子家也不懂得谦让,便随大娘去她的亲戚家。
那家人,也住山乡,石头堆砌的三间堂屋、两间东厢房,院落不大,中间铺上几块石板直通正屋,看起来家境很一般;大娘边慢步里走,边向屋里喊着话,听有人走进院子,一位十七、八岁的姐姐,惊奇从房子里探出头;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卷发,梳着两个可爱小辨子,笑靥如花满面喜悦地迎了出来!
呀,天下间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子!我心里充满惊诧和欢喜,我竟看得发呆了;已经记不清她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究竟有哪几种,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那样一个美丽小女主的热情而又温暖的招待了我们,让我永远充满着感激和感动;我知道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苗云!
有回从矿上回家、竟也在村西口喜出望外地遇见她;听人说,是大娘作媒把她说给我们庄上的一位同姓又不是一个姓的一辈份的大哥了,就想这自然的很好了,亲上加亲又能相互照顾……
可是也听说她的日子过不好,她的男人竟然抛下她们娘几个、同村里另外一个女人私奔了;凭她的相貌和品行,那个我称为大哥的人,怎能另寻新欢?我心里不解呀……
生活没有着落,也没有居所,那个大哥带着那个女人,在外面生了男娃再也混不下去了,让那个女人另嫁他人,自己灰头土脸的回家了!
原来农村讲究成份,他家是贫农;他是自己又当兵的出身,所以根红苗正,在人前往日总是腰板挺得笔直;抛妻弃子,拐带人女,这事让他少了仁义,多了廉耻,颜面无存,所以乡亲面前,他自然也矮了一截!
许多人的白眼中,只她没有嫌弃他,她觉得只要他回来,这家就完整,孩子就有了爹,就不会有人欺凌他们,说三道四,她在人前也敢大声说话了。
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长长久久,她以为用她的情能暖热他那颗冰冷的心,她以为她为他做的一切一定会感动他。
是他恩断义绝或是因生计所迫安排那个女人另嫁他人,断了所有的情份,那些个过往总如云烟渐已散去……
在他房后的一个因两家家境贫穷、换亲的漂亮又不安份的小媳妇,又让他重新燃起“希望”;薄情寡义之人,从来不懂廉耻,不重血脉亲情……
那个人又拐带别人家女人、二次出逃
再见苗云姐时,身材极瘦小,仿佛有些佝偻;明亮的、充满笑意的大眼睛早已暗淡无光,曾经黑而密的卷发,枯黄恰似槁草……
心好痛,我的姐呀!
看见我,她老远就打招呼了;热情而温暖依旧,恍惚中中那个好看的苗云姐、正向我走来……
人生几十载,究竟是短如俯仰之间,他的两次出走,他没有尽父亲之责的孩子也已长大;同样的境况,但不同的遭遇:那个女人把他给蹬掉,另觅新欢去了,薄情之人竟遭寡义之待,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回家,又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但是这次回家,他把头放得更低了,几乎低到尘埃里了;他怕住到家里,儿子反感,拿他瞧不起;经不住还念过往的夫妻情份,她帮他在河边搭起一间房,她给他做好吃的,可他竟不识抬举,居然把他送的饭打翻……
觉得好气愤,我想当面问问那个人,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
可是苗云姐依然笑容满面,只是我能看出那笑很勉强,还带些苦涩;这么多年是她苦撑的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她的笑,仿佛在说:把我的苦放一边,忍一忍,这个家还在的……
苗云姐:典型的、忍辱负重的贤妻良母!那瘦弱的身板承载的、不止只是坚忍、爱、责任和兼顾大局……
丁酉年戊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