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空荡荡的客厅,走进一个人的房间。她听到她的孤独叹息的声音。”
“房间的灯光不太明亮,她向外望去,比起窗外漆黑、寂静的街道,这灯光却倒令人安心。这个时候,本该是车马穿梭的街道,没有半个人影,显得诡异。仿佛冠状病毒在街道上如幽灵般无所不在地飘荡,将人类驱赶进屋里。人类在屋中忐忑着,害怕病毒随着也进到屋里。如同无所不在的智子。”
“新闻上的医院的医生护士,防疫人员,都穿着防护服,口罩护目镜乃至头罩,穿戴严密,令他们像极了太空宇航员。配合着窗外世界的孤寂冷清,现实仿佛瞬间被切入到另一个世界,如同太空般空寂。每个人躲在各自的安全舱内,漂浮着,通过窗户向外望着舱外,一盏盏路灯遥远地立着,如太空中闪烁摇曳的星星。”
“她本以为,仅就她,将面对这样的孤独和叹息,在万家灯火、齐声欢笑中,她将孤寂地在这个偌大的房子里,度过她的又一个春节。她早就做好了准备。然而,一次影响所有人的传染病毒,将所有人一齐锁进了焦虑、无助中。然而,显然,许多人,没有这样的准备。”
《三体》的bug
《三体》的叶文洁一心希望外星文明来改造人类,将人类从罪恶和混乱中拯救出来。然而,其中一个小bug,在书中的审讯片段也点到了:以叶文洁的缜密,难道她就想不到,更高级的科学和技术水平,就一定代表更高的道德水平吗?普通如遭遇婚姻失败的一般女性,在考虑未来时都不免要想到,之前那个是博士、是MBA,是高管/教授,却待女人如草芥,再遇到一个还是这么差、甚至更差的怎么办?起码的试探和考察是必须的。而外星三体是一个全新的外地文明,其基础物质构成都可能与人类截然不同,更不用说思考的方式,乃至对“道德”、“崇高”等的理解了。叶文洁面对完全陌生的外星文明,为何她就不会想到:或许他们带来的是另一场更巨大的全人类浩劫呢?相反,没有常规逻辑中的试探,对外星文明可以改造和提升人类社会这一点不加思索。
好,你也可以说,是因为叶经历文革的个人经历,让她对人性产生了彻底失望、对整个人类丧失了信心。人越是在绝望的时候,越是容易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使得她个人有了极其偏激的固执观点。就算这个合理吧,与“降临派”的宗旨相比,这也就是个小bug。
“降临派”的宗旨是什么?简单说,就是让三体消灭人类,也消灭他们这些“降临派”分子。
哇~!人作为高等动物,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一个教派的最终宗旨是让别人(外星人)消灭自己,违反了人的本性。听闻过的反人类邪教,以伤害他人的手段,最终的落脚点——通过各种五花八门外衣和表述——总结起来,无非是实现个人或小团体对别人的掌控、对世界的掌控,他们要的是服从。从未听说,直白地是为了 消灭自己与其族群本身。仅仅是消灭自己,到此为止,没有死后获得神力、到达天堂等等下文了。
哇~ok,哪怕有少数极端个人,因为受到过的伤害对人类带着极大仇恨,反人类、反社会,要把人类干掉,再把自己也干掉。作为一个群体,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汇合在一起,为了这么一个直白的目标,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起码,要有个迷惑人的、光鲜亮丽的说法,比如,消灭别人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存活的人更好地追随更高级的文明云云。但三体人是不太会欺骗、隐瞒的,是直白、毫不隐晦。在《三体》叙事中,伊文斯对同派人亦没有任何隐瞒,如此开宗明义下竟然有如此多追随者,此疑点之一。疑点之二,伊文斯和人类有什么怨什么仇?他的经历,其实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富家子弟,除了因有点偏激环保意识而和家庭关系不和,没有受到过什么大的挫折,内心没有产生过什么大的仇恨,他的所有这些的动机形成的原因和背景,也是很奇怪的。
我觉得,更好的叙事(如同历史上不断上演过的),是各国在各自利益的考虑下(他们也都各自进一步声称,这么做也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互相猜忌、竞争,争相与三体人联系,从而不知不觉、一步一步地把地球推向同样的境地:三体人了解了所有人类文化,并通过理性思考,认定将无法和人类共享只有一个太阳的星系,千艘太空舰队汹涌而来。(在提早发现外地文明上与发达国家开展竞赛,不就是红岸基地设立的初衷么?)
情感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说起三体人的理性,实在佩服作者的推理。任何具有丰富情感(恐惧、快乐、愤怒、爱、忠诚)的三体人,都将受不了三体星系的极端环境而濒临崩溃。留下来的,是极其理性、服从群体生存目标的三体“蚁类”。我之所以说是“蚁类”,是因为他们过得太像使命明确、辛勤无我、为组织而活的蚁族群了。他们的渴望、爱和自由,在生存这个命题下,都不值得一提。几百次的文明轮回,一切围绕着在三体星系极端恶劣的条件中存活下来这一唯一目标。
当生存压力增大时,个人的边域将不断缩小,而组织的影响力将不断扩大。作者做了极其敏锐的观察和畅想。
正好也同步在看《未来简史》这本书,一个科幻的鸿篇巨制,一个关注人类命运的全新历史观书籍,竟然在不同的章节和叙事框架里点点印合。《未来简史》也是本很烧脑的书,读的过程,像被作者将他的论点一点一点强行揿入大脑:“你说的实在是匪夷所思,但仔细想起来好像又都对,而你,还在继续巴拉巴拉灌输不停,而我还在不能停止地听。” 彻底消化理解起来有点呕心沥血的感觉。《未来简史》也提到,心灵是否必要?情绪是否必要?恐惧,是为了让我们的原始祖先遇到危险可以最快地躲避。然而,逃跑,是一个肌肉收缩、心跳加快的生化反应,让生化反应去完成这些动作和功能就够了,为何还需要恐惧这个“情绪”呢?看到《三体》对三体人极度理性的设定以及前前后后的理由,顿时理解了尤瓦尔•赫拉利想说的是什么了。
然而,设想一下,如果人类没有情感,同时生化活动正常地维持着我们躲避危险、生存、劳作的所有事宜,人类社会发展是否依然?试想剥离了“冗余的”情感,病毒蔓延的消息不会如同一声响铃,同时在我们所有人心中产生响应。海外华人不会因为种群上的情感认同和普世人道主义的同情情感,积极为国内采购物资,因为从理性上来说他们精力与金钱上的投入,其回报都将与他们个人无关;医师将拒绝前往爆发区,因为于他们个人只有风险,获益的是患者。
再进一步地追述,曾经有一篇文章论证到,人类会对幼儿(甚至是对于动物的初生幼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并例举了种种这个奇怪现象的体现。《未来简史》解释得很清晰:母亲如果对自己初生孩子没有怜爱和照护,那么人类婴幼儿独自存活长大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位母亲可能自己很长寿,但是她的基因不会被延续下来。是啊,为了婴孩,女性在身体、心理上承受了巨大付出,对她个人来说,成本显然远远大于获益,考虑到这一点,对婴孩的喜爱,其实并不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在达尔文理论的强大自然选择规则下,只有那些对自己的幼儿有怜爱的人,他们的基因才能被延续。没有“情感”能力的人,不爱后代的种群,他们的基因永久地淹没在自然选择的长河中。我认为,同样地,由于生育的不平等,使得女人在历史演化中相对于体力和拳头更有力的男性处于劣势,那些对于自己的孩子和女人没有照顾“情感”的麻木冷漠男人,他们在演化中将自己的基因延续下来的可能性,也远低于那些有同等生存能力但有情感能力的男性。“情感”真真切切地直接地决定了人类的延续。为何我们目前的人类物种,是有情感能力的物种,因为,那是生存的必须之一。
然而,对男性情感能力的基因选择压力,没有如女性那么直接。一来,他们可以让女性受孕,然后走开,将生育和幼孩生存的任务扔给女性,如果女性做到了,双方的基因信息都将被延续下来,受益的是男女双方,而男方什么都没做;如果女性失败了,他也没有什么损失。他可以尽可能多地撒播种子。这个策略,仔细回想,在动物种群和人类种群(不仅是在远古时代,在现代社会依然有延续)都现实存在。二来,远古人类以母系氏族为主,而到了封建社会又以宗族宗法来延续(强调女性对男性的服从,男性对女性是占有和控制),而不是依靠男性对女性的“情感”与照顾。所以,自然筛选出来的男性没有拥有那么高的情感能力,其基因依然延续;男性中麻木不仁甚至残忍的极端基因也被延续下来,掺杂其中。毕竟,由于生育的不平等,男女面对的任务和责任是不同的,男性的世界是一个丛林社会,他们挥舞自己的拳头、进行父权夫权的咆哮就够了。情感在丛林社会中被缩减为一个较小的因素。同时,生育的不平等、演化与选择压力也导致女性的情感能力普遍高于男性。
进一步地,远古以来,生存更大地取决于逃跑的速度,猎杀动物的力量,取决于耕地的产出和劳力的多寡。生育任务,使得女性在身体力量始终劣于男性,所以不同文明在相似的时间都发展为父权社会。尤瓦尔•赫拉利很奇怪,为何更懂得合作的女性,没有成为领导族群的主要力量,为何几大文明在差不多的时间都发展为父权社会。我觉得,这个很自然,因为生存需要有许多条件和因素,包括身体力量、智力、合作。在人类过去历史中,劳力是满足人基本温饱需求的主要必须因素,劳作每天都需要、时时都需要,而合作必要在个体生活中只是间断地出现。物理体力和拳头,相较于合作,对于生存而言是更强音。但,如果合作对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性开始大于身体力量呢?
我们再来比较脑力能力。从大脑的生理机能上看女性并不劣于男性,只是过去几千年中女性处于从属地位,没有充分开发智力的机会,在物理体力劣势情况下,脑力能力也被扣上许多“愚昧”“见识短”“智力低下”的帽子。即使这样,极少数获得了宝贵教育机会的女性,依然写出了同样优美的诗文,统治的国家同样繁荣富庶,近代科学发现中不乏女性的身影,虽然在男性主导的当时依然凤毛麟角。这些个例,都证明了女性的大脑的智力机能完全不劣于男性。
现代社会科技高速发达,越来越多体力劳动被机器代替,人类越来越少地依赖于体力劳动,男性在体力方面的优势正在逐步消失。平等的教育机会,给与女性充分地获得知识与发展智力的机会。平权运动,也给女性越来越多在社会舞台上展现能力的机会,从一个庞大的公司最高级管理者,到一个国家的总理。在这样劳力越来越不重要的社会中,未来的进化压力的选择条件会如何演化?是否依然以哪位男性最健壮、最强势为条件?做一个简单的推演,其实,结论很清晰。《三体》在对未来世界的描述中也做了判断,但更多地是对未来世界男性外观的描述。智力、谋略能力、交流沟通能力、合作能力以及“情感”能力,才是需要考察的。(外观是否孔武强健,未来成为个人审美的自由选择。未来,物理体力唯一有重要作用的地方,恐怕是奥林匹克运动会吧。我跑100米比你快0.5秒,跑1000米比你快2秒,落后的你也不会被动物吃掉。我每天可以多插秧,多种田,比我孱弱的你未必就会饿死,可能过的比我还好,因为你可能更有思想、更有谋略,因此身居要职。男性可以选择在智力、谋略能力、交流沟通能力、合作能力以及“情感”能力竞争的同时,出于审美,进行肌肉锻炼和健身。毕竟,也有“芭比金刚”外形的女性了,不是么?未来,人类更多样化,有更多的选择自由。因为科技带来的便利,社会组织带来的福利,人类的生存压力减少,才给了人类越来越多选择的空间。)
回到“情感是否有存在的必要”这个议题,从宏观上来说,如果没有情感,人就不会被鼓动,不会加入到对个人没有获益的任何合作活动中,更没有任何利他行为。任何合作活动都在极度理性的收益-成本核算下进行,人类在情感驱动下向着共同目标持续努力与合作的情况不会存在。任何局部的利益亏损,都会马上导致任何大型合作项目的分崩离析。
人类与其他动物相比,能发展出赞叹瑰丽的文化和强大的科技,剧烈地改变影响着地球表面,最大的原因,是人类懂得合作。并且,《未来简史》精辟地点出,人类合作的规模和体系,远大于、远复杂于一般动物的合作。一般动物之间,也存在合作,但仅限于“熟人世界”的小范围合作。基于庞大的合作组织体系,人类社会达到了一般动物前所未有的高度。《三体》叙事中,人类面临外星威胁时,提出一项项应对计划,也依然是通过组织动员各方面的人才、资源,调配合作去实现,没有跳离这个基本逻辑去天马行空: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凭其个人单独完成某项计划的所有内容。纵观人类历史,人类正是通过各种合作,走出了种种外来的和自我带来的危机,存在至今。如果去掉“情感”,人类还能合作吗?《未来简史》认为是symbol(从古至今,通过各种不同方式,神化的皇权,宗教,种族和国家的概念,现代商业的公司商标)组织了人类的庞大合作。而symbol能发挥作用,“情感”在其中能缺失吗?没有“情感”能力的麻木人类,用symbol还能驱动他们吗?
就在不久前,在某些地区,就出现了医师面对疫情提出罢工的事件。试想,如果这种情况在全世界蔓延,将会如何?人类社会从古而来,经历了许多危机、困境,如果人类没有“情感”能力,人类或许早就灭亡了。或者说,那些没有同情力、拒不互相合作的人类种群分支,同样地,没能在演化中生存下来,他们的基因已湮灭于茫茫时间中。
假设,现在的人类突然成为一种“情感能力下降”的物种,为面对目前疫情或将来可能出现的其他种种更严重的全人类事件,能够有的应对办法只有一个:医师被强迫征集、上班,其他人也会被政府强制调动起来,为了物资供应,为了培养更多的医师,为了培养更多的科技人才,以使得科技可以迅速发展。有强大权力的政府管理体系将成为必须,a powerful government becomes a must,以保证该管辖区内的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各个管辖区之间,将不断碰撞,世界处于割裂、撕扯中,直到不断的兼并使得一个全球的大中央诞生。我们社会的组织形式将极大地向“三体”社会靠拢。
共同的情感,让人类延续,让我们合作,让我们创造了辉煌的文明和科技;共同的情感,也让我们在危机时刻恐慌,这种恐慌既让我们开始重视传染疾病的防范,积极行动起来,减少了疾病的传播,这种恐慌也会在人群相互影响下一波一波地加强,湮没人的理性、控制人的心智,引起许多不理智甚至极端的行为,踩踏,互相伤害。
所以,是否有好的情感,和坏的情感?两者如何区分?能否只留下好的情感,去掉坏的?思想钢印是在解决这个问题吗?
科技带来的生存权不平等
《三体》在讲述冬眠技术时,提到,冬眠技术给与部分支付得起的人时间旅行的权利,他们的生存可以跨越时间,去到未来世界。这就带来了生存上的不平等,因此冬眠技术问世后被禁止使用。直到三体威胁出现后,未来世界的美好图景被末日烈焰所代替,冬眠技术才真正被放开使用。
《未来简史》更明确地详述道,基因改造、个性药物、人机结合等等未来可能出现的技术,将使得富人们可以用钱财来购买他们不老的青春、不死的生命,而贫穷的人只能忍受生老病死的结局,面临衰老和死亡。
很残酷却似乎很必然的推演结果。
此次新型病毒,从人类历史上看,只是个很小很小的波澜,1-2%的死亡率,或许几个月后消停。但足够演绎出在重大危机下人类的各种行为,从个人,到区域与国家,到国家间。
把情景危及程度扩大到更高的死亡率,影响时间从几个月延长到几百年,人类社会将如何反应、异化?刘慈欣将外星威胁作为假设情景,很好地演绎了人类社会。而此次新型病毒,如微小的水滴,透镜般映射,与刘慈欣的演绎一一印合。所以,我说《三体》是一本很伟大的书。它的伟大,并不是因为刘慈欣对未来科技做了多么准确的预言,对量子等高精尖科学技术多么了解,而是因为他对人类和社会学有敏锐的观察、准确的预判和细致的刻画,是因为他所演绎和预见的人类社会,动荡、恐惧、理性、国家组织、计划项目、世界割裂与弥合,在此次小小的波澜中,在现实中,都一一呼应了(相信在未来其他种种世界危机中,他的描绘,依然会被不断映射,反复出现)。
“从空荡荡的客厅,走进一个人的房间。她读书,她写字。”
“许多思绪,像纠缠在一起的乱麻,又像倏忽即逝的游丝,她想努力上前抓住它们,将它们如一根根银丝拉在手中,看清楚,理顺晰。那么多伟大的思想,她,不孤独。”
"她想起智子,想起病毒,如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头,荡起阵阵恐慌的涟漪。想起人类未来还要经历多少起伏,还有多少影响全人类的事件将层出不穷。人类在忙着内部斗争时,还有许多潜伏的外在危机,随时给人类迎头一棒。在这些危机来临时,那些内部斗争和算计显得多么可笑。她想起,人类文明,还要经历多少颠簸。"
“望着窗外依然僻静无人的马路,一盏盏路灯遥如这世间的闪烁不明的星星。可这世界并不平静,许多她所看到的、看不到的事情,正在发生着,未来还会继续发生着。高尚的,低劣的,庸俗的,卑鄙的,善良的,侠气的,愚昧的,狡黠的,贪婪的,残暴的,怯懦的,自私的,鲁莽的,同情的,公义的,智慧的,宽厚的,大气的,坚定的......她深吸一口气。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