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那些年的夏天,当西天开始染上晚霞时,邻家姑娘小花,就会出来散步。她穿着一身红睡衣,一个人在山村的路上走走停停,来回溜达,或呆呆地站着,扒拉着野草花,不知在想些什么,被蚊虫叮咬,她似乎也毫不在意。
村头樟树下的三婶逢人就说:“她有病,神经病。”
可住下屋的王阿婆不这样认为,只一脸不屑地说:“什么病,她天生就那么傻,脑子里长了草。”
林二财坐在自家门口,叉开腿,手肘靠在膝盖上,伏低身子,努力昂起头,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默默看着坡下妙曼的那处风景,满眼惆怅。小花娘要做晚饭了,抱了柴火,走过他身旁,他忍不住喃喃一句:“呵,看那孬货,没治了。”
记忆中,这句话,差不多成了他晚景里的口头禅。
孬,在客家话里,是傻的意思,和蠢一样。
小花娘总是很忙,这个瘦小柔弱的女人,在这时,也只是无力地回头望一眼坡下,没有言语,匆匆进了厨房。
天色尚明,乡间瓦屋内,总能提前陷入夜色,这个时候开灯,又觉得早了,灶间柴火的光,变得耀眼,在黑暗中肆意摇曳。也只在这个时候,巧儿才抱着一岁的儿子,一边衣角拖着一个小小女孩,从房间里走出来。穿过这一厅墨黑,站到林二财旁边,气哼哼地说:“没治了,就不要让她在家里了,别把孩子吓坏了。”
林二财没说话,转过头,看到在房间里憋了一天一夜的孙子,正好奇的四处张望,忍不住脸上泛起笑,好像瞬间扫尽了心头阴霾。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摸摸孙子,巧儿一扭身,躲开了他,身边俩女孩,也不自觉往旁边躲去,林二财不禁悻悻然,只好起身去开灯。巧儿瘦到凹陷的腮帮子,绷得更紧了,乌黑的脸上,浸满阴云,直愣愣地盯着村央,再不说话。
怀疑小花神经不正常,是小花娘在邻里间说开的,巧儿很拥护她的发现,她从进这个家开始,就鉴定小花脑子有病。但她说的时候,人们却不信,只是笑笑。其实,人们到底也不能分得清,小花是傻,或者是病的,这两者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2,
年轻时的小花,也曾是美的。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天到晚只一套睡衣,脸色蜡黄,浮肿,腰圆体胖。
她曾雪白的皮肤,嫩嫩的,成功遮了三“丑”,让现在狭长的眼睛、圆滚滚的脸、和粗短的鼻梁,也变得那么生动过。而丰韵的身材,走起路来,某部位总一颤一颤抑制不住抖动,配上抿嘴一笑,眼缝中投来一丝羞意,也甚为迷人。
小花年轻时的美,也归功于对门山脚下,她二叔林老狗一家,那是任何人路过此地,都无法忽略的存在。
为何叫老狗?取外号,村里人从来都是不客气的。在那低矮破旧的瓦房里,林明德和他老婆,生了两女一子,孩子们完全继承了父母基因里所有突出特点:天生三副大龅牙,蜡黄的脸,不合比例的大脑袋,矮胖身材,秃秃的脑门上,搭着稀疏枯黄的头发,基因上的精华,真是一样不落,十分传神。
但真正传奇之处,在于这一家子身上,总很难见着新鲜颜色的衣裳,油脂慢滴(客语),黑领烂袖,孩子似乎永远都流着鼻涕,蓬头垢面。他们的家,很少有人有勇气进去。
但林明德夫妻不觉得不好,邋遢,也只是别人一厢情愿的感觉而已,于他们一点影响也没有,人们无奈笑骂之余,也就直呼他老狗了,他倒也不在乎,说贱名长命。其实,他们自己是非常满意生活的,每日里一样勤劳耕作,养牛放羊,倒也不愁吃喝,阖家幸福。老狗还是村务上公认的好人,主持正义,为人热情,刚正不阿。名字魔力,明明德,亲民,所以,他总能起得很早,还特别爱串门,每天露水未干,就从林二财家开始。
林二财有那么一段时间,总爱叉开双腿,光着膀子,站在大门口,迎着晨曦刷牙,也迎接林老狗。直到那一次秋凉,林老狗于雾气中冒出来,龇着黄澄澄的龅牙,嘲笑林二财:“天冷了,还干这多余的事,俺家从来就没有牙膏牙刷这类玩意,这纯粹是一种无端浪费。”
林二财信了,因为那龅牙的颜色,以至于后来每次刷牙,就忍不住想到对门一窝,遥望那挂在檐下的几条黑乎乎破烂毛巾,就忍不住连连干呕,后来,连着下屋一排男的女的,也都得了这干呕的病。
每当村里有红白宴席,讲究的人,都刻意回避和老狗家的人同坐。但林老狗又常笑呵呵的,也有家里同样鸡屎邋遢的人,能被他的笑谈迷惑,不知不觉也能一张桌凑合,大家也就欢喜了。乡村生活,总也能无意中胡混着和谐。
每天对着老狗,和一并那几张乌漆嘛黑的脸,时间长了,二财回头望着自家衣着干净素洁、白白净净的小花小河,还有老婆,也就十分的养眼,小花就越发美丽了。
村民们也都默默认可了这点。
3,
人不可貌相,老狗家的人虽生得不美,却老实,吃得了亏。毕竟是自家堂兄弟,林二财胳膊肘也往内拐,就常看不得老狗傻不愣登,常说他死蠢,被人欺了都不知道。所以,他则是不能吃亏的,一点也不行,以此来显示他的精明。
钱,是林二财的命,其它都不重要。但他总不能存钱,即有即用。他每日总比别人有更多的计划,都需要钱去对付。
他自觉比一般乡村人有觉悟,是一个有生活理想的人,至少,要过的随大流,赶时髦,不能落伍,和林老狗家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他拼命地干活。但赚的钱,往往只满足了吃大肉,穿了新衣,就没有了。他只能无数遍地期望着,哪天能有足够多的钱,一次实现些更大的理想。为此,他没少动脑筋,虽然他身材魁梧高大,但拼尽力气,总也不够赚很多钱,他自然就想到了省,抠,也就渐渐出了名。
他的“抠”也别有新意,他绝不会如老狗说的那样,去省牙膏钱,自家生活的质量还是要保证的。只是,逢年过节,他不太喊亲戚吃饭而已,特别是比他家人口多的,哪怕多一个人,他也不喊,他也不去吃人家的,怕还礼。正月初一,大人小孩欢天喜地挨家拜年,他是非常不开心的,他也不让小花小河去拜年,吃不赢不如不吃,甚至,经常见人走上门前那条路来了,他直接关大门。
当小河小学毕业,也要上初中时,他正计划着粉刷房屋,用水泥抹平院子,还要买彩电等,这个让他等了几年的愿望,终于要实现了。孩子上学与装修,花钱确实有点冲突,钱又堪堪只那么多,借钱,他是不习惯的。在简单权衡下,他愉快地决定,小河小学成绩一塌糊涂,上初中也是浪费,没必要。就像决定小花不要上初中一样,他有一个很真实的理由,女孩不需要读那么多书,因为长大了,她将成为别人家的人。如此,俩姐弟于小学毕业后,相继辍学。
那个时候,和对门比,小花姐弟各方面又要优秀些,毕竟,老狗家两个女儿,光一年级,就重读了三次,勉强到三年级,就再也读不下去了,直接回家养猪。
那个时候,谁也不会说小花傻,或者疯的,她是个非常美好的孩子。
4,
十二三岁的小花,和乡村一般失学孩子一样,开始跟着家长干各种农活,也活泼爱笑,话虽少些,但也自然大方。
一直到十六岁后,出落得有了模样,村口姑娘小月,邀请她一起出去打工,同去的还有樟树下三婶的女儿小菊。三个月后,她们回来了,小花完全变了一个人,穿着裙子,染了头发,踩着高跟鞋,涂着口红,也带回来五六千元钱。这让林二财很惊喜,也很诧异,问小花怎么能赚那么多钱,小花淡淡地说:“只要肯吃苦,赚这点钱不难。”
林二财兴奋得手发抖,拿着钱一连数了几遍,并没有注意到,小花的面无表情。小花娘似乎察觉到女儿不开心,趁人不在时,问小花在外面还好吗?小花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只说:“小月不是个好人。”
小花娘不能理解,责怪道:“不能这样说小月,她比你早出门几年,赚了很多钱,回来也对人没有架子,一般人她还不带的,是你没吃惯外面的苦吧?她带你赚了钱回来,你该感谢人家,还说人家不好,传出去,会被人骂的。”
小花本来也不善言谈,被母亲说教,想要再争辩,欲言又止,就索性闷了声,到房间躺了几天不出来。林二财同样花了好几天,才平静下来,总是莫名其妙地笑出声,他不停跟小花娘唠叨:“你看,咱家未来有好日子过了,”对于小花莫名的情绪,他当成是撒娇了,那就由着她吧!
他开始于人前人后,三句话都离不开讲起“咱花儿”,夸赞她有能耐。在买了洗衣机,重修了猪圈,换了大彩电后,钱慢慢所剩无几。而小花再家歇了近一个月,也似乎没有再出去工作的意图,小月走的时候来找过她,可她根本不理,小菊也跟了另外的亲戚南下了。
钱永远是不够用的,特别是,当成为一种诱饵后,就更不够了。小花也缓过神来,看着家里因钱而做的一些改变,看着家人的幸福,她更加沉默。当小月再次来电话询问时,林二财语气里已经有了责骂,督促她快点去,小花在犹豫了一阵后,最终再次收拾行李去了。
没两年,金银首饰,摩托车等等,小花帮林二财一件一件地实现理想,甚至他还有了存款。每次小花来电话要回家,林二财都要提前几天做各种准备,吃的,用的,应有尽有,并亲自到县里车站迎接。
只是,村子里慢慢流传些风言风语,小菊的邻居阿婆和人悄悄话,说小月带了俩姑娘出去,在省城的发廊工作,是不正经的那种,渐渐全村人都知道了,但人们也只是背后议论而已,没有证据,也没人去林二财面前质疑,林二财依然哼着小调,快乐的行走在乡间小道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任何热度的事都将降温,慢慢不为人所记忆。只是,小花回来后,就再也不爱串门了。
5,
林老狗家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发展方向。俩女孩也试过去镇上工厂打工,但总因为出错而被辞退,只好回家一心务农。二十岁不到时,就说了人家出嫁了,都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几岁的老男人。大闺女嫁给了山里农民,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虽平凡,却也没啥事端,二闺女嫁给了镇上出名的老混混,有一定家底,还有三个前妻生的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儿。
也是奇怪,自从女孩们结婚后,这家人也能大致收拾一些了,至少头发有梳理,衣裳齐整。二闺女生了个儿子,被老混混一家当宝一样宠着,她也涂开了口红,穿上了裙子,虽然,她时尚的衣服上,也常有婴儿留下的屎尿污渍,人们都看到,是她自己不经意擦拭在上面的。她美美扭着腰,领着她的宝贝儿子,回娘家来,在各种宴席上,快乐地晃悠。
这很让林二财看不起,主要是,这两侄女出嫁,彩礼都是很随意的,来回几千快,老狗还砍了不少林子,倒贴了不少。
人们背后调侃,老狗怕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女儿能嫁出去,他就烧高香了。
林二财当面也没少骂老狗蠢,俩闺女就这样送掉了,老狗也不反驳,只“嘿嘿”笑。
林二财看着自己优秀美丽的小花,信心满满,人生似乎也充满了无限期待。只是儿子小河就一直没有什么能力,也不想干农活,天天和村里的后生们游手好闲,脾气比他这老子还大,他也就更疼爱闺女小花了。
村里开始有小伙想要来林家提亲,有人传话给林二财,他轻笑一声:“可以啊,小花如果也同意,要求不高,只要帮起栋砖房就可以了。”
来者乍舌,小花相亲的条件,又再度成为人们的话题。在乡村,一栋砖房,最少也不低于二十万现金,这对于普通的农村青年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林二财只‘嘿嘿’一笑:“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娶我家花儿。”这也令本村所有未婚青年望而却步,再也没人敢提这件事了,更没有小伙敢靠近小花。
随着小花年龄渐大,方圆十里,亲的疏的都操心起来,不时有外村的人来上门相亲,多数是没谈几句,就被林二财开口的二十万彩礼,或者是一栋砖房给吓跑了。来搭线的人气得不行,都说没见过这样的,来过一次的,就再也不来了。
林二财并不觉得要求高了,他说女儿只有一个,而且,还那么会赚钱,谁娶了都不亏,但以后就再也不会顾娘家了。
虽然名声在外,但小花的条件,对单身青年来说,还是很诱人,世间从来不缺媒人,依然不断有人跃跃欲试。
6,
到小花二十五岁时,小月小菊都已结婚生子,只有小花,还在孤独地来回奔波。对于相亲,小花也似乎更积极起来,那天,她亲姨领了一个小伙来,人也确实长得标志,看那一身干净的打扮,彬彬有礼,家境家教看着也挺好,小花甚为中意。
林二财吸取相亲失败的经验,啥也没说,收下人家虔诚的烟酒礼物后,看小花脸上有欣喜之态,就唆使小花去和人家处处。小花也就直接跟了小伙回家去,呆了几天后,小伙托媒人传话,希望尽快定亲。林二财憋不住,又老调重弹,彩礼可以不要,帮起一栋砖房就好了。
小伙听到这个要求,表示没有那么多钱,希望小花做做她爸的工作,小花尝试和父亲沟通,林二财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说她蠢得做猪叫,他在抬高她的身价都不知道,这点钱都没有,以后怎么会有好日子过呢,再说就不要当他的女儿了。
而此时,小伙也听到了村中的一些传言,就再没下文。小花那一次出去,半年才回来。
林二财在下村张家捡屋时,一群男人不知就里,说二财这回应该挑了个好女婿了,什么时候喝喜酒,二财黄眼一瞪,恨恨地说:“好什么好,我家花儿说他那家伙弯的,不合适。”众人听了一阵哄笑,只差没从屋顶上摔下来。
话一传开,老人背后骂林二财无耻,女人则骂小花没脑子。
小花傻,也就是从那时起,被人们下了定义。
直到对门老狗的儿子,在俩姐姐的扶持下,没花什么彩礼,也娶上了媳妇,林二财这才有点急了。
林二财每天看着对面,早晚炊烟升平,新侄媳妇忙里忙外,山上地里,吃苦耐劳,一看就是干活的一把好手。
“真便宜了林老狗的傻儿子”,林二财背后常这样叨咕。这侄子总乌黑着一张脸,胡子拉碴,结婚时,更是豁着一张大嘴,骑摩托车把上门牙摔秃噜了,仅剩一颗大龅牙悬在唇上,世上也就有这么神奇的姻缘。这傻侄子从此只管屁颠屁颠地起早贪黑,像上足了劲的发条一样,拼死命捞着活干。侄媳妇儿生得还算标志,只是瘦点,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也一样嘲笑林二财家的牙刷牙膏。有那么一段时间,对门屋檐下,大红囍字还红艳时,那条绳子上,也挂上了一溜雪白的毛巾,和新刷的墙壁一起,甚是宜人。当红纸褪了颜色,变灰白时,在烟尘的熏染下,一切又恢复如初,连侄媳妇的脸,也渐渐由白变黄,变黑。
老狗早就当了外公,外孙都上小学了,这眼看马上又要当爷爷了,他快乐地背着手,依然笑逐颜开地串门。
这使得林二财心理备受冲击,笑脸也渐少起来,眉头紧皱。
7,
小花三十岁了,依然在外打工,脸上的光泽不再,皮肤松弛,身材也开始变形,像四十多岁的阿姨,赚的钱也越来越少,回家歇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来相亲的对象条件越来越差,加上小河也一事无成,林二财的脸色,就如同从热情的夏天,降温到寒冬。
都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他们父女之间绝用不上那么久。还耐不过对门路上黄花的一轮盈谢,邻居们就能听见林二财大声呵斥小花:“滚出去”。小花总默默捡起林二财扔出来的箱子,眼里噙着泪,奔赴他乡。一个月后,寄回五千元钱,给小花娘买一条金项链,林二财的笑容,才又重新在邻里面前,燃烧起来。当小花再回来时,也可以重新沐浴在亲情的温暖里。
这样的事,一年要如此往复几次,在林二财的欢喜和咒骂交替中,小花就再也不掉眼泪了,笑得越来越从容。
一直到林老狗当了爷爷,得了孙女,林二财妥协了。
当亲戚领着城里的大宝来到家里时,他再不提彩礼的事。大宝和小花年龄相当,不高也不胖,痞气十足,活泼开朗,见着林二财,嘴巴像抹了蜜一样,哄得林家,满屋生辉。
基于无数次相亲失败的经验,这次林二财只求小花嫁出去,加上大宝的花言巧语,两人无声无息就先领了证,并像模像样过起了日子。这一次,人们都认为小花的终身大事,总算有着落了。但谁也没想到,事与愿违,没过三个月,大宝和小河被刑拘了。
“我偷电动车养你呀”,大宝用实践证明,这并不是一句江湖戏言。他还有情有义,肥水不流外人田,在他亲自指导下,小舅子也顺利担任了销赃这一重任。
事发突然,小花把自己关在楼上,足有半个月不下来,林二财一夜间,须发全白,枯槁憔悴,瞬间似苍老了十岁。他气得不停咒骂:“这个瘟鬼,真没想到,是干这个的,被他害死了”。
为了小河能获得减刑,林二财拿出小花仅有的几万元存款交了罚款,但还是免不了服刑三年。大宝判了七年,探监时,大宝求小花等他,小花答应了,但林二财吹胡子瞪眼反对,逼着小花和大宝办理了离婚手续。
没多久,小花做了一个妇科手术,林二财说小花切除了子宫,小花娘说只是输卵管堵塞。当亲人再三问起,林二财只含糊地说:小花以后可能不会生孩子了。
林二财再无心关注林老狗了,只是于傍晚,或者阴雨天时,叉开腿坐在门口,低垂着头,神情沮丧。三年时间,对门老狗相继又添了一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花在这期间很少回家,她只想要多赚点钱,给小河送去,怕他在里面吃苦。
8,
当人们再次见到小花时,已经是三年后,她又憔悴苍老了许多,依然温和,很认真听人说话。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因她开口时,只错开话题说起小月,她那曾经唯一的好朋友,她甚至有点气愤:“知道不?那个村东头的小月好坏,不但到处在讲我的坏话,还想着法子在整我……”
其实,小月早已和丈夫迁居外地去了,也并不为村里很多人了解了。人们看小花说得认真,也信的,也就从她那里,得了很多对小月不好的印象。
依然有人来相亲,带了些四十岁左右未婚的男人,见小花文文静静,往往都十分满意。
这个时期的男人,对伴侣的要求,似乎降到只要能看家就可以了。林二财则不说话,全交由媒人摆布,本以为水到渠成,没想到末了,小花却笑嘻嘻地问:“你有四十万不?没有就不嫁。”
不管人们怎么做思想工作,小花总很认真地说:“男人得有钱,否则怎么生活?”也有人气不过,试图和她辩:“你要别人有那么多钱,那你有什么呢?”她脸一扭,只说:“我是始终都这样认为的。”
搞过几次这样的事情后,当再有人跟林二财提亲时,林二财白眼一番:“没用的,这个孬货,她讲没四十万她不去。”
人们对小花很是同情,觉得她是被林二财洗脑了。下屋阿婶,背地里没少教化小花,要她自己找个中意的人家去,不要在意有钱没钱,能对她好就行,但小花只‘癫癫’地笑,反问道:“你说,那头光光,肥头大耳,大肚子的男人,是不是才值得嫁?”
这弯转得太急,阿婶莫名其妙,一脸问号,小花说:“我觉得,那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有钱人。”
阿婶将此事告诉了阿婆,气得阿婆摇头,让阿婶再也别过问小花的事,她从此更加坚定认为:“这孩子没长脑子,长的草,太傻。”
她想嫁个有钱人,有很多人认为,并不能说明她傻,毕竟,社会风气本就是如此,个人思想,也是正常。但小花娘却不这样认为,从那时开始,她就说小花有神经病了。
9,
小河熬过三年,总算出来了,林二财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笑意。小河改变了不少,主要是变得自卑,在家呆了几天,就到隔壁县打工去了。
一年以后,老狗家儿媳妇肚子又隆起来了。没半年,老狗串门时,偶尔会背着孙子来,有时后面跟着两个女孩,梳着小小的朝天辫,爷爷、爷爷甜甜地叫着,好不亲切。林二财看得眼睛都冒了光,就故意买了个儿童玩具车,放在路口,引诱老狗的孙子去坐,孩子们或欲要推到村路上去玩时,他就挥着手,大方地说“快拿去,拿去玩,小心点,别摔着了。”
这使得老狗一度受宠若惊。
林二财不再指望小花了,只盼着小河也找个媳妇,给家里添些喜气。
小河随了母亲的颜值,眉清目秀,皮肤白净,在工作中,自卑压抑的小河,得了无父无母的同事巧儿理解开导,两个同病相怜的人,渐生了好感,虽然巧儿的颜值,像黑色巧克力,但并不妨碍小河求婚。因为没有亲生父母做主,林二财象征性地拿了一万元彩礼给巧儿大伯,就把巧儿接了过来,隆重地办了酒席。
小河结婚的所有开销,大半是小花的积蓄,包括订婚的三金,都是当年她买给妈妈的,现在都转移到弟媳妇脖子手指上。但小花是开心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欠了小河的,小河也这样觉得。在巧儿生了孩子后,她也请假回家,帮助母亲尽心尽力伺候巧儿月子。
但巧儿并不想跟她说话,她自然是背后听了很多闲言碎语,只打横了眼看小花,和小花她爸。
自从儿子娶了媳妇后,林二财也重新焕发了得意的神气。他一如从前,拼命的工作,到铁路上砸石头,到山里伐木头,他那身蛮力,似乎永远也用不完。赚回来的钱,第一时间就跑儿媳妇面前问她想吃什么,或者直接摩托车拉了巧儿,上街买上几身好看的衣服,不花白不花,巧儿倒也想得开。人们在背后笑话他,做公公的,不要这样对儿媳妇,这事应该交给儿子去做。
但林二财不管,他将儿媳妇宠成了皇后,小河更没意见,他在外赚的钱,全在麻将桌上去了。包括一年后,第一个孩子出生的奶粉尿片,他也都不管。
得了孙女的林二财,痛并快乐着。小花依然在外漂泊,用心赚钱来减轻她爸的负担。每当回来时,她会给孩子买很多的东西,巧儿都收了,但就是不让她碰一下孩子,也不跟她说话,也不让林二财夫妻碰孩子,嫌弃他们一身脏,但林二财依然是开心的。
9,
随着年龄的增长,近四十岁的小花,赚钱越来越少,回家时间越来越多,而巧儿的洁癖,也越来越严重,越发讨厌小花,和公公婆婆。
只要小花在家,她就呆房间不出来,吃饭也只在房间里,一两岁的孩子,也很神奇的可以一天到晚关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小花娘送饭进去,只看到她玩着手机,孩子怎么度过的,没人知道,一直到老二老三出世,只要小花在家,她都一直这样子。小花娘说,三个孩子都带得很好,干干净净的,从来没在地上爬过,几岁了,会叫爸爸、妈妈,偶尔会叫奶奶,只是胆子小,不能见生人,一见就大哭不止。
林二财看着孙子孙女,他没有理由不感激儿媳,但巧儿的躲避和埋怨,让林二财烦恼不已,加上日渐年老体衰,赚钱越发力不从心,经济上早已入不敷出。无形中,没有任何积蓄的小花,成了唯一的出气筒,也成为他眼里阻碍家庭和谐的累赘。
小花依然和以前一样,温和,安静地听人说话,哪怕她爸吼她,她也再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和邻里一起时,除了坚持要嫁一个有钱人,就越发爱和人提小月了。每当走到路口,小花碰到人,只要多讲几句,她就会靠近悄悄地说:“你知道吗?小月又使人来害她了,派黑客来入侵了她的手机,总发一些莫名其妙的信息给她,那都是要骗她的,所以,她再也不用手机了……”
多听了几次同样的话后,人们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也就不信她说的了。小花和三婶也反复说过,三婶研究了一下她的手机,也没看出来什么异常,但小花依然坚持,三婶也就信了小花娘的话,这孩子神经了。
反正小花是不拿手机了,去哪也不拿。但她只要在家,虽然神神叨叨的,依然跟着妈妈下地干活,除草,担粪,甚至插秧割稻,或者打些零工,赚了钱就尽给孩子们买了吃的穿的,也做饭洗衣,包括巧儿和孩子们的。
说她疯了,谁又信呢?
那些年,每到傍晚,小花要不就继续去地里干活,到天黑才回家,要不就去村路上走走。只有这个时候,巧儿才会带孩子出来,一般情况下,白天她都是不出来的,房间里有空调,她不是嫌外面冷,就是太热,或者太脏,只有傍晚,才是最舒适的。
10,
那个冬天,临近除夕,林二财不顾各方亲戚的道德谴责,一句“吃白饭的东西”,再加一句“滚出去”,将厌恶情绪发挥到极致,再次将小花赶出了家门。
小花拖了箱子,走几里路去乘车,林二财是再也不送的,小河开着二手车,一溜烟驶过,带着老婆孩子,当做没看见……小花坐上大巴,往东往西,没人知道。但小花娘确信,她能找到地方去,她并没有过多担心,她相信,不用多久,小花会回来的,带着不多的一些钱。
谁也没想到,没几天,林二财就死了,在那个冬天,阳光灿烂的时候,突发疾病。很多人推测,他是因为没钱,平常有不舒服,也扛着就是不上医院,到死,人们也不知他得了什么病。
当时,巧儿带着孩子去了镇上租房子住了,她终于想出了更好的办法,小花娘去山上弄柴火了,等她回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女人看了看倒在地上,嘴唇灰白的林二财,拖了一下,拖不动,只好叫了对门老狗来,再打了几通电话,就坐院子里剥她的豆子去了。老狗过来一看,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但也没有力气做什么,只能等更多的人来了,来把林二财装到棺材里去。
老人常说,乡村的丧礼,看得多了,会真实体现这个人生平的一切,有些东西,就像温度计一样,敏感而精准。林二财静静地躺在那里,一盏油灯幽幽,没人相伴,灵前也没有哭泣声,甚至邻里来吊唁的人,也依稀可数,葬礼除了自家亲戚,外人很少,甚是冷清。
老狗在丧礼上问小花娘:“小花去了哪里?”
小花娘茫然地盯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我也不知道,她没有留任何联系方式给我,手机在家里”。把手机拿来,一看最近联系,也是半年前了,照着联系电话打过去,希望能找到些线索,可是,所有接通的人只一句话:“打错了,不认识。”
有人问小河,小河说:“不知道,她神经不正常,谁知道去哪了。”
“怎么个不正常?真看不出来呀!”
“她动不动就跟我说,她还要给我20万,就她那样子,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小河停顿了一下,又喃喃一句:“我迟早要赶她出去的……”
我一直在想,小花到底还是不算正常的,她的傻,或者疯,不觉让人想起张国荣深情演绎的程蝶衣来,或许,能更好解释小花的悲剧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