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葛青青
我从手术室走出来,擦了擦额上的汗,感觉十分疲惫。
林焕坐在门口,把手插在头发里,很无助的样子。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他的眼眶里都是红血丝,还有泪水。不知为何,他的眼泪让我想起了杨逸。那个我几乎要忘却的男人。我感觉到胸中的那根项链带着石头般的凌厉与疼痛。毕竟时过境迁,而眼前的男人,也正在为他垂危中的妻子而焦灼而心碎呢。
我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来。
我走进办公室之后,林焕也尾随了进来。
我望着他,也许他才是我真正的病人。
“葛主任,到底怎么样啊?”
“你也看到了,这次是抢救过来了。只是她的生命,可能真的没有多久了。癌细胞已经扩散了。”
他摇晃了几下,几乎要倒下去。眼前的这个无助的,憔悴的,苍老的男人,我真的不敢把他和那天晚上开着奥迪车的男人来相提并论。那个男人,是如此的儒雅高贵而睿智,怎么几夜功夫,他就会完全地心力交瘁到这种模样?
我情不自禁地扶住他。情不自禁地,手在他的浓密的头发间轻轻地温柔地划过。忽然间,他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把他的头埋在了我的胸前。
我被他的举动震慑了。只是那么几秒钟,他很快地就离开了我的身体,暗沉的脸色却红彤彤地有了神采。我以为他会说“对不起”,没想到他说的却是 “谢谢你。”
他说,“谢谢你,葛主任。”
他不再说您。好像我们之间平等了。
难道,就是这一个拥抱的缘故?
我没有说什么,却微笑了。我觉得我笑得傻乎乎地,或许还挺美。
他走了。我拉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那个放着钻石耳环的盒子还在那里,像一个委屈的孩子。我打开了它,心像是被谁的手轻柔地捏了一下。真是很漂亮的小物啊,精巧得却像晶莹的水滴,让人不忍触碰。最终,我还是去摸了一下,却有触电般的感觉缠绕了全身。是冰冷还是灼热,是海水还是火焰?总之我陷入了很深的迷惘,在对面的镜子里,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娇羞的脸上的红晕,还有她的眼睛,睫毛如蝴蝶的羽翼飞翔,妩媚而栩栩如生的灵动,在夜的边缘如朝露般汹涌着 ,不能停歇。
回家的路上,我正在开车,就接到了刘院长的电话。他说,“小葛,要尽一切努力,延长殷晓慧的生命。”我说,“我一直在这么做,可是…….您也做过很多年的医生,您知道,有时候我们的技术抵不过天意。”院长深深地叹息,“我做医生那么多年,面对了太多那样的时刻。现在我当院长了,我以为那些生离死别会离我而远,却不料想依然那么近。只要在医院里,我恐怕,这辈子都是逃不开这些了。”
院长的电话刚挂,又一个电话又打来了。是李京的。这段时间我忙得团团转,好像有很久没有和他联系了。
“青青,我评上市先进了,马上就要表彰了。要不一起庆祝好吗?晚上一起吃饭吧,还是在老地方!”
我知道他指的是滨江大道的那家餐厅。
“祝贺你啊。不过晚上不行。对不起,我……我有约了。”我撒了谎,只因实在是没兴趣见到李京。
“你有约了?有男朋友了?”李京追问着。
我就是不喜欢他那种捕风捉影的味道。我说,“对啊,有了。”
“我认识吗?”
“不认识。”
话题似乎陷入了僵局。
“那好吧。祝你愉快,拜拜!”
李京的声音 瞬间变得冷漠,一开始的殷勤已经荡然无存。我突然感到心很冷。医生的心有时候就像手术刀那么冰凉,难道我也是这样的?我对病魔,那些恶毒的细胞要采取冷若冰霜的态度,而对那些病人永远存在着温情,可我不是李京的病人,正因为如此,我希望和他还是好朋友。
只是他是否也是这么想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回到家楼下停好车,我刚要上楼,却在楼下意外地见到了一个男人。昏暗的暮色中,他穿着藏蓝色的牛仔夹克,牛仔裤,一看那身行头我就明白了,一定是李京!
李京四十好几了,却总是学生的一副打扮。倒也怪了,他穿学生装一点也不突兀的,看上去还特别年轻,再加上他皮肤白保养得好,根本就看不出这个年龄。听说他们科室里好多护士都把他视为心中的偶像,每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给他买零食的也有,买香水的也有,总之他在心内科,乃至我们医院,实在是众星捧月的人物。所以我对他的态度,应该是一个例外了。不过男人就是奇怪,你越是对他敬而远之,他越是对你穷追不舍,这可能是应了那句老古话,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吧。
我说,“哪 阵风把你李大主任吹来了?”
李京说,“我就知道你没有约会,是骗我的。”
“就算是骗你的,也与你无关。更何况,我等会儿还要出去的。”
“你还在骗我!你这是何苦呢?”李京像只小牛一般鲁莽地抱住我,“青青,你知道我多想你!青青,我们结婚吧!我们都是医生,又都是单身,互相理解互相进步,一定会很幸福的!”
“婚姻不是儿戏。否则我不会等了这么多年。作为女人,我的时光比你更珍贵,不是吗?”
“所以啊,我们要只争朝夕,赶快结婚!”
“你以为结婚就是因为所以这么简单吗?”
“看来你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的地方,却不是要结婚的地方。”
“你就是不喜欢我!”
“我倒是奇怪了。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你?!”
“青青,你明知道我等了你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这么捉弄我?!”
李京脸色骤变,暴躁的脾气再度显露无疑。而我的心慌慌的,心脏跳得很厉害,几乎要跃出胸膛。而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在想这时候谁让我跟他走,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和他远走天涯。
是林焕打来的。“葛主任,我…….”
“你现在马上出来,到我们去过的紫竹轩!我马上过来!”
我对李京说,“我现在有约,你听到了?你可以跟踪我,你就会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我说完扭头就跑。像是仓皇逃窜一般。然后我迅速地进入地下停车库,开了我 的车一路飞驰而去。
通过透视镜,我看到李京没有跟我。他的蓝色宝马车我是熟悉的。开了一段路后,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车靠在一边歇息。而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葛主任吗,我是林焕啊。我现在在紫竹轩302等您,您什么时候到?”
我这才一拍脑袋。真的坏了,我把刚才临阵脱逃的借口给忘了。既然答应了人家,我就得去啊。我急忙调转了车头,往紫竹轩大酒店方向开去。
因为堵车,我又过了半个小时才到。
一进302包房,林焕已经急忙对我说,“葛主任,您约我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我说,“怎么我记得是你先打电话给我的?”
林焕说,“我本来只是问问您好不好的,没有其他,没想到您又约我,我只好推了应酬赶过来了。”
他又开始称“您”。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大了。下午在办公室的一幕,可能也就是病人家属无助时的表现,这在我们医生这里也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他现在看着我也像是和先前一样,客气,敬畏,文质彬彬。在朦胧的灯光下,我觉得他的面孔离我很远,就像在一场重重的迷雾中。
“你还有应酬?真不好意思。我不该这样打扰您。”我也不由自主地生分起来。
“哪里的话!见到您我非常开心。点菜吧!您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要不今天一起喝点酒?”
“我开车。”我冷冷地看着他,“你老婆都病成那样了,你不去陪着,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
“这不是出来了吗?即来之,则安之。”他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没关系的,等会儿我送您回去。我不喝。”
“喝酒一个人怎会尽兴?”
“说的也是。那么,就不喝了。”他有些颓唐地摆摆手,“就吃饭吧。”
“简单点,随后我们回家。明天一早我还有好几台手术。”
“这么辛苦?”
“医生比你们这些官员更辛苦。”
“那好吧。听您的。”
晚餐吃得很快。菜和汤倒是非常入味。身边的这个男人,总能揣摩到我敏感的心思,一道菜,一份例汤,都是我最喜欢的。但是我什么话也没说,只顾低头吃饭,似乎在这样的场合多说什么,便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吃完饭,他送我回去,我还是一言不发。
回去的路上,空气中有些沉郁。已经年底了,温度却依然居高不下,每天在十几度左右徘徊,是十足的暖冬。我穿了一件浅粉色的大衣,那大衣是我在去年冬天商场打折的时候买的。照理说,我这个年龄不能穿粉红色了,但不知为何,当我把这件大衣穿在身上,不仅是我,连我身边所有见到的人都惊艳了。没想到粉色是如此的适合我,在粉色映衬中的我唇红齿白,娇嫩而青春,真可以算得上是百分百的女孩。更难得是,仿佛我曾经隐藏的浪漫纯真而可爱的气质,也呼之欲出,随大衣圆圆的下摆流溢着蔷薇花瓣的芬芳。当时我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只是在这以后的日子里,我却始终没有机会去穿。而这天我不知怎的就穿了。反正到了医院还是会披上白大褂的工作服,谁也没有发现我的变化。谁也不知我这个熟女还有着这么强烈的少女的心思。甚至连李京也没有发现。在黑暗中的他只是强调了他的目的,却没有捕捉到我的变化。或者说,他根本就不了解我真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就妄想来驾驭我。倒是这位我临时找来救驾的男人,发现了我的与众不同之处。他说,“你这件大衣太适合你了,和你穿白大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能戴上那副钻石耳环,你都可以和明星媲美了。”
我笑了,“谢谢夸奖。”
“今天你是惜字如金。”
车到了我家楼下。下车的时候,他伸出手来,绅士地和我再见。我把我的手伸了过去。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很久。从我的眼睛到我的嘴唇,甚至到我藏在头发中的耳垂。他在想什么?想我戴上钻石耳环如同明星般的模样?为何他的眼中有异样的光芒,焦灼,渴望,痛楚,迷惘?好像统统都是,又好像统统都不是?却让我惶惑不安,心脏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果然,在我还未完全明白过来之时,他已经将我拽入了他的怀中,像一滴雨融入了广袤的土壤的深处。
那夜,我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而我竟然也没有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主人公那般,给予他一道响亮的耳光。我似乎还迷恋那样的时刻,难道我对那样的他已经迷恋已久?真的是很惶惑的情愫,难以解释,却如此之美,让人恍若梦中。那夜,我分明是在梦里吧?回到家里,只有那条短信,才提醒我,一切原来真实地存在过。
是林焕发来的。“葛主任,对不起,我失礼了。我没有资格那么做,尽管你是那么吸引我。我是个有理智的人,但还是冲动了。对不起!”
他的歉意是真诚的。就像他一样。
那夜,我辗转反侧。舌尖涌动的,分明是一种苦涩的味道。我尽量不让自己去像他,脑海里涌动的反反复复都是他。自从和杨逸分手后,我的情感一直处在完全封闭的状态,而这次的到来,的确是令我猝不及防。这个男人,这个帅帅的老男人,凭什么力量扣动了我的心扉,难道小小的一副钻石耳环,就把我禁锢成他的笼中之物?
我想起了他病入膏肓的妻子。一个男人的出轨竟然可以变得如此轻易。如同生命的脆弱一般,一触就碎。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如果是,却是否是我无法承受之轻?也许我真的不该想这么多。也许根本是我自己走火入魔。和杨逸在一起的日子,何曾像今夜那般失眠?难道这次真的不同以往,而将掀起我生命中史无前例的狂澜?
凌晨时分,我的手机又响了。“殷晓慧病危,急速来医院抢救!”
我披了件黑色的大衣就狂奔了出去。
我来到了手术室。我没有料到,十几分钟后,这个女人真的会撒手人寰。我额头上的汗在纷纷地冒出来。我感到我的眼角在润湿。这个女人最后没有睁开眼,嘴角却弯弯的,像在微笑。她在沉浸在自己的梦境中吗?她的梦,究竟是甜美的还是悲伤的?我感觉自己的眼泪和汗水在一起落下来。像做梦。当医生这么久,我第一次有在梦中的感觉。而她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
她走了。真的走了。
仿佛轻轻的如云的步履。她走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我打开了手术室的门。看见林焕和一个高大的男孩在奔进来。那男孩应该是他的儿子。然后我听到了哭声。撕心裂肺地。先从嚎啕大哭,到低低的压抑着的抽泣。我赶紧嘱咐了我的助手,自己悄悄地离开。我径直来到了办公室里,为又一个生命的逝去而百感交集。也第一次感受到医生这个职业的残酷和沉重,是有时候即使竭尽全力依然无能为力。你还是会看着无辜而鲜活的生命,在病魔的蚕食中化为灰烬。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绿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还是全身颤栗。我多么希望门能够敲响。就像是昨天下午那样。也多么希望在我无助之时,有一位男士可以护送我回家。也许,还有一个温存的拥抱,一个柔情的吻。但一切一切的美好,就如同生命般,转瞬即逝。屋子里静悄悄的。直到杯中的水变凉了,这个夜,还是那么的万籁俱寂。
清晨微熹的霞光在亮起来。我在办公室里坐到了天明。我的手机空空的,再也没有找到我。像是我不再存在于这个时间。也像是这个世界就那么轻易轻蔑地抛弃了我。
B林焕
殷晓慧走了。临终前,我一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最后气若游丝,但还是说了一句话,她说,“老公,你要找个好女人,照顾好自己。我希望你再有个幸福的家。”
“我说你别多想,好好养病…….”
我说不下去,竟然哽咽了。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此刻,我已经是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我刚刚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对葛主任做的不该做的举动。而我那病榻上的妻子殷晓慧就像是看到了一般。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了内容。为何她没有怨恨,没有伤感,只有欣慰?
她终于可以欣慰地走了。她闭上了双眼,溘然长逝。
我和儿子呼喊着她的名字,直到让一切都化为松柏般静默的伫立。医院的灯光仿佛也在夜色中昏暗迷离,我听到了那支令人心恸不已的哀歌。
我终于走出去。在医院里,在冰冷昏暗的长廊上,我又见到了葛主任。当然,请允许我在内心里唤她的名字,葛青青。她实在是个动人的女孩,即使在我最悲伤的时刻,她依然吸引着我的视线。我不后悔那晚对葛青青的冲动,只是觉得对不起殷晓慧。而现在,我所歉疚的殷晓慧,她已经到达了她所要到达的天堂。
下楼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她在那里。但我没有勇气去敲她的门。我在想,可能我这辈子,都没有勇气去敲她的门了。
我们因殷晓慧而结缘。而如今,晓慧走了。我那刚刚奔涌的情愫,也许也将随风而去。像风雪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
在去接父母来的路上,我身边的儿子还在流泪。但肯定没有我伤心。殷晓慧这辈子最爱的男人是我,这一点,长大的儿子也是心知肚明。他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和母亲的情感并非十分深厚,倒是和我有一种父子连心的亲昵。他一边哭着一边说,“爸爸,我知道妈妈这辈子对你最好,她走了,谁来照顾你?谁对你还会那么贴心呢?”
他难过的原来是这个。而我难过的却不是这些。几十年的情份,不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男人可以去喜欢别人,为别的女人怦然心动,但结发妻子在心中的位置却无人可以取代。这一点,从封建社会沿袭至今,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更何况,殷晓慧是个几乎没有缺点的女人,不管她是在我面前掩饰的也好,讨好我的也罢,总之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是这辈子最适合我的女人,最爱我的女人。正因为她的最爱,以至于让我都有些恍惚,真正地爱一个人,是要付出多少艰辛和快乐了。
我突然问儿子,“你真正爱过一个女人吗?”
儿子擦干了泪眼,迷惑地望着我。许久,他才缓缓地说,“我真正用心爱过的女人,只有妈妈。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你。”
我望着他依然流露着稚气的眼神,像是骤然间,明白了一切。
我想哭,眼泪却一直流在心底。真正的伤悲,不是外表所能表达的。晓慧,我的爱人,你安息吧。我知道你依然看着我。希望我没有你的日子,也依然幸福。你真正地爱我,所以,或许你的离去,只是为了成全。
即使我于心不忍,即使我百般的不愿意,你还是要走。
你走了。却将你对我殷殷的祝福,成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