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4
2013年1月4日,许依诺要请假去民政局和男友登记结婚。
“明天是爱你一生一世,提前一个月就得预约,我找人走了后门,咱们是第一百对。一生一世,百年好合。你开心吗?”男友到她上班的银行笑眯眯地冲她说。许依诺忽然觉得有些恍惚,面前的笑脸幻变成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在那个十年前冬天里有阳光的下午,第一次经过她柜台前。
依诺是外婆起的名字,一诺千金,闺女重千金,诺是外婆对她的祝福;待到那一天,他会将金戒指戴到她右手无名指上,指戒为诺,诺许了,这一生一世都不再变了。外婆不在了,许依诺这名字还在的。
下班了,陪男友吃过饭,两人肩并着肩在花城大道上遛弯。
刚确定关系后不久,男友总喜欢牵着她的手,她让他牵着。后来,他牵得越来越少了,她心里不明白。一天,在好世界广场星巴克喝咖啡,她少有的依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肩上,长发散落他满怀,问他,为什么不牵了?他沉默了许久,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吧,冬天快到了,我暖了许久没能把你手捂热了。”她一颤,心差点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就像小时候做了错事被外婆发现了一样。男友说着,双臂猛地紧抱着她,几乎让她窒息,然后凑近她耳朵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的心还是冷的,终有一天,我会一点点地将她捂热的。”
遛过弯,男友开车把她送回东山口的小洋楼。
爸妈没出事之前,他们一家四口人就住在这两层高的小楼里,院子里她还记得有很多盆剑兰,爸爸没事就鼓捣,换泥啦,分盆啦……开花时繁花似锦,妈妈会剪很多花,插满好几个广彩花瓶,放在房子各处;插好剑兰花,就该快过春节了。爸妈是车祸走的,那时她才六岁,刚记事,只记得在黄花岗旁边的火葬场来了许许多多人,大多是爸妈的学生,一屋子的花圈,花是用草纸折的,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想到那一房子的剑兰花,她躲在外婆怀里哭了。
如今小楼的首层租给了一间装饰设计公司,人不多,透过木格拼花彩色玻璃窗,有时可以看到他们在工作或者聊天、饮下午茶,银行轮休的时候,她会搬张椅子放在花窗边,坐在窗户前,头搁在窗台上,看里面朦朦胧胧的人影。一开始的时候,公司的人还会过来和小房东打招呼,后来看她淡淡的不搭理人,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偶尔来谈业务的不巧看到窗外长发披面的女子,会吓一大跳的。房租每个月会定时打到许依诺卡里,房子地段好,旺中取静,房租不少钱,足够她花的;公 司老板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儿子,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来都是钱花完了,问老爸要钱来的。老板骂他讨债鬼,边给钱边说:“你学学人家小房东吧,每个月有租收都去银行打工!”老板儿子收好钱,痞痞地乜斜着眼睛看了看许依诺,用白话说道:“唔拍鬼片都真系嘥晒料,日日对着银行个窿仲未啤够咩?!”
依诺喜欢通过窗户看人,透过玻璃,仿佛能把别人目光中的不善过滤掉,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无法习惯和别人长时间交流;行长是爸爸的学生,专门给她安排了一个不用怎么说话,只是整理帐目的工作,偶而的,当前台同事短暂离开的空档,她会在柜台边冷冷地站着,有人咨询就惜字如金地对付几句。这个活,她已经干了整十年了。说来也怪,这么多年,没有一个客户因为她的态度投诉的,反而很多单位的小年轻(有慕名而来,不全是财务)会求着别人给介绍介绍,她几乎都不予理睬,只是她眼睛的余光,一直在芸芸众人中若有若无地寻找着什么。
许依诺上到二楼,为了方便出入互不干扰,小洋楼侧面加了铁楼梯,二楼墙上开了个门。爸妈的房间一直还保留着原貌,红木大床上还挂着雪白的帐子。楼上有 四个房间一间饭厅一间厨房外加盥洗室,甚至还有一个古董浴缸,小时候外婆经常用来养鲤鱼,当然不是为了观赏,是吃的。外婆走时依诺马上要上大学了,那个夏天她在床前服侍外婆吃药,吃流体食物,偶尔翻身,陪她说话……衣不解带,蓬首垢面。 中山医离家很近,主治医生是妈妈的学生,会上门来亲自给阿婆(他也喊阿婆)治疗。医生是个大叔,闲下来会和依诺聊她妈妈,说他们两夫妇如何好人,大叔其实小不了妈妈几岁,妈妈刚毕业就教他,他留级留惯了,她就带他回宿舍让爸爸(那时候还不是爸爸,甚至不是丈夫,只是男同学)做饭给他吃,然后给他补课。妈妈祖上的洋房在外婆的多次奔走下收回来了,他还来这玩过几次。一边说,一边笑着流眼泪。
外婆走时已经快中秋了,许依诺买好了莲香楼的月饼,终归没能和外婆一起切。
后来,许依诺休了一年学,独自迎接了千禧年,走遍了全国各地,在婺源的油菜花丛中痛哭,在黄山云海上狂笑……随身她带了一整瓶安眠药,是她骗大叔外婆睡不着开回来的。最后,她回到东山小洋楼,把安眠药放到药柜的最里面,就上学去了。
工作的头一年,在那个冬日有阳光的下午,她看见了他,他是来银行跑业务的。之后的许多天,她都看见他。她很想和他说说话,可是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么。半年后,他不再来了,她千方百计问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和邮箱(她知道他的名字了),她不敢打电话给他,她用MSN加了他,她晚上多了一个工作,就是守在电脑前等待与他聊天。经过许多个夜晚,她没有等到他。或许他压根儿就不用MSN?她慢慢地沉沦回无色无味无感的世界里,她更不愿说话,更忧郁,更自闭。只是,除了十年间余光习惯性的寻找,逢年过节,她都会给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号码发祝福短信,并从不署名。
她快三十了,在生日那天,她鼓起前半生累积的勇气给那个号码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的现男友。她听着电话里传来磁性的男声,连忙把电话挂了,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
那天接完电话,男友给她打回来,问她是不是找错人了,这个号码是他刚办的,他刚从国外学成归来。她越听越伤心,于是大哭。男友哄了她半天,还约她吃饭,她糊里糊涂地说她要吃生日蛋糕,已经有最少十年没吃过了;他问送到哪,她把小洋楼地址告诉他,然后他来了,开着宝马带着蛋糕。
不是每个开宝马的都是王子,他海归后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在寺贝通津开了一爿蛋糕店,宝马是贷款买的,因为在国外开习惯了,平时他骑一辆破五羊牌自行车送蛋糕,28吋的。
2013年1月3日,泡过花瓣浴的许依诺躺在爸妈的红木大床上等天亮,月光光,照地堂。明天是爱你一生一世,许下一诺,价值千金,他们是第一百号,百年好合。
明天以及以后的以后,再也不要一个人睡了。
阿颙于海口锦鸿2014年1月17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