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竹
小时候,如果发邪(“调皮”之意),奶奶便讲她的故事:“红眼婆,长指甲,谁家那孩子哭我就掐他!”奶奶讲时总要先唱上这两句,然后说三台山上住着个红眼婆,专背发邪的孩子。为了使我相信,奶奶还特意举出我最熟悉的堂哥哥F子,说是他已经叫红眼婆背去了,现就关在洞里,原因是他不听话,奸馋(即“挑食”),吃水饺要一个一个剥了皮只吃馅子,而多数时候是以栗子当饭吃,云云。这故事我很相信,我们村就在三台山脚下,堂哥哥家住在村东,离着三台山近些,被背去是很方便的。虽然二奶奶常常抱了堂哥哥来我家玩,但奶奶说那是刚被放出来,实则是已经在山上的洞里关了好几天了,若再发邪还得背回去。于是我就常常惴惴的,不敢再发邪,唯恐步了堂哥哥的后尘。所以小时倒也驯顺听话。
而如果浪费粮食,比如碗中有残存的饭粒,吃窝头、煎饼掉了嘎渣在地上等等,奶奶便又讲她的故事了,绘声绘色地。说是很早很早以前,老天爷派人到人间来了解情况,来人就变成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沿街乞讨(相当于后来的“微服私访”吧)。可是人们大都不愿打发要饭的,老太婆来到一家门口,这家的女人向着她吼道:“没啥打发!还有几张白面饼,还留着给俺儿擦腚呢!”老太婆一气之下来到田野,把本来是从根到梢长满了粮食的小麦、高粱、谷子之类,捋了又捋、掰了又掰,只剩下梢头那一点点粮食,是留给那些好人的,玉米则只留下一两个;只有豆子,因为捋时豆荚很扎手,所以才得以至今仍是从底部到梢头长满豆荚。这故事听来听去,自然就深信不疑,常常想:如果得罪了老天爷,连剩在梢头的那点粮食也捋了去,吃什么呢?没啥吃,不就饿死了吗?饿死了,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不敢浪费粮食,窝头、煎饼嘎渣要一点一点捡起来自不待说,去地里拾麦子,连少到只有三两个麦粒的小麦穗也要捡起来,端着小瓢拾豆子,用小棒将陷在泥土中的豆粒也抠出来。而一听到大门外乞丐的乞讨声,是一定立即撕了一大片煎饼或掰了一大块窝头,然后笑容可掬地呈到乞丐手上的。
老天爷和红眼婆的故事当然只有小孩相信,大人们是不相信的,特别是红眼婆。但大人们也有他们相信的东西,比如因果报应:他们相信今生做了坏事,来世要受惩罚,要下十八层地狱;他们还相信,大人做了坏事,要殃及子孙。很多人克制自己不做坏事,除了德行、修养之外,除了爱面子、怕人笑话之外,很大一个原因是为子孙修福积德。
总之,那时是大人孩子都或多或少的有所信,因而也就有所惧。
如今就不同了,人们不再相信什么老天爷和红眼婆(也许是因为老天爷并没有像人们期望的那样扬善惩恶,也许是红眼婆受了人家的贿而放过了发邪的孩子),岂止不信,简直就无所畏惧:或我行我素、肆无忌惮,或利令智昏、为所欲为,或骄奢淫逸、挥金如土,或得意忘形、飘然悠然,沉溺于物欲横流、人欲横流之中,无所惧到连宇宙中还有“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的客观规律都忘了。这种活法,看起来很潇洒,但总有潇洒不起来的时候。(完)
199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