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雨的一天,从前常去的广场上,石阶全部被淋湿,但水渗不下去,全部在石上缓缓滚动、旋转,连成一片烟波浩渺的江南湖光之景。
但行色匆匆的人们大多无心欣赏这番景色。毕竟,大家心里清楚,这是京都,这里的一切存在都像高速运转着的机器,被雇佣来的工人们只能拼命跟上它们的速度,自己的身体尚且不顾,哪有心情观赏风景?人们感到的只是对于厚重大伞上连续不断的喧嚣而引起的厌烦,以及对于不时作势要拍打在裤腿上的积水小流的恐惧提防。的确,走在积雨的广场上,更像飘在湖心的一叶小舟,在风浪中无处可逃,更无从看清周围的一切。
我作为众多小舟中的一只,也在这湖中 ,靠着记忆与经验摇晃前行,自以为可以平安靠岸,却不曾考虑水之深浅,兀自直闯,以致绊上怪石,一个趔趄,险些翻倒;幸而旁有高墙,便支撑墙面站定,惊魂未定,即回看那怪石,倒真是不凡:
似石却无石形状,类瓶更非瓶质量。说是个奇囊怪物,怎还杵在这个平地常处:瞭来颜色如玉,试举重若金砖;表面光滑,略无缺口,甚是喜人。
见到这么一个奇趣之物,我一时竟进退两难,手足无措了。我想要走,因为我一会儿要去上课;可是我对这东西极有兴趣,又拿不走它,想要研究一下它再说。
可最后我还是向现实投降了,因为上课比我一时的好奇心要重要得多。正当我抬脚欲走,一个声音阻止了我:
“你不感到惊奇吗?”
我刚欲迈出的脚步定住了。尽量抵住背后的寒意,我沉吟道:“惊奇……自然是惊奇,只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又何必在意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物件呢?”
“是吗?”那声音闻言继续道,“那你干嘛不心安理得继续走呢,停下来做甚……看风景吗?”
我害怕得颤抖起来,淋湿的身子愈来愈冷,可我动弹不得,甚至没有力气紧一紧大衣,只得气若游丝地应付那诡异的声音:“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你在看风景,对吧?大家都忙着,你却在这里逍遥,”这声音不管不顾地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不叫我有空隙可插话。“我是什么不重要,因为你愿意让我是什么我就能成为什么。石头?玉玦?瓶子?砖头?不错,你已经看到我的许多方面了,不过还远远不够,因为人类的主观认知范围也就这样了。”
一开始我惊得目瞪口呆。不过听到这声音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松了一口气:“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就只是我的主观幻想咯?”
“你就这么自信自己的主观有这么强大?就算主观这么厉害,你也需知道天外有天,你的主观,又凭什么只听从于你,若真是如此,你又如何解释庄周梦蝶呢?”
“可是我……”
“你不要辩解,我只劝你不要再妄自猜想,留着你那点儿可怜的想象力‘造福人类’去吧。你再超脱,也摆脱不了你的现世生活。既然如此,何故自寻烦恼?”
说的没错,我是在自寻烦恼,可我不愿也不可能停下……我看向那石头,不,它现在已经是个瓶子了——一个真正的漂流瓶:透明的瓶身,瓶口塞着个软木塞。
我拾起那个瓶子,拔开塞子,什么都没有。那个声音又响起:“你想要有什么?”
我想要什么?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想我所想,做我所做,即使只有雨雾茫茫相伴全程,即使前路漫漫无处安身。
如果我想,这茫茫大雨的翻滚就是“泻玉”;眼前的高楼大厦尽是红砖碧瓦。可是想或许未必真是我想,比起身不由己,心不由己更令人感到痛苦。
忽然一切都黯淡下来,颜色、形状都开始变得模糊;连耳边从未停止的雨声也逐渐归于沉寂。
我发觉自己已站在教室门前的楼道里,只好在黑暗中翻出了教科书,凭记忆往教室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