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动物世界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三届爱情主题积分赛活动。】

动物世界/文  零度寒冰


引言:人是动物,所以,人的世界就是动物的世界。

01  狮子

几盏昏黄的马灯挂在猪舍的墙上,趋光的小虫不知疲倦地冲撞着马灯外罩,呯呯作响。空气中散发着恶臭的味道。群猪们争抢着食物,偶然传来一两声惨叫。

常月娥捂住口鼻,看着这群抢食的猪,鄙夷、嫌弃又羡慕。真笨,抢什么食呀,为了多吃一点打得头破血流,吃得越多,死得越快,如果我是猪,我就每顿吃一点,多活几年不好吗?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不舒服吗?非要抢着上案板。呸呸呸,我在想什么呢?她哑然失笑,又瞥了一眼站在屎尿里吃食的猪,自言自语道: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动物,又懒又馋又不卫生。提起剩下的半桶食,一古脑扣在一头站在食槽抢食的猪的脑袋上,拍拍桶底,那头受到惊吓的猪窜出猪槽,甩着脑袋,躲在角落望着她,嘴里哼哼着。她来了精神,指着那头猪:呦嗬!你还不服?来来来,你过来。那头猪没来,却又惊跑了两头。算了,我常月娥不与你计较,你个呆子。拎上桶,转身走出了猪圈。

常月娥放下食桶,来到煮饭的灶间,放下桶,洗了手脸,拿起从食堂打的两个窝头,放入锅中蒸热后,披件衣裳坐在凳上开始吃饭,边吃边想着心事。

常月娥其实是个美人胚子。生得红白细肉,一指头能弹下水来。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水汪汪,一刻也不停止活动;一把捏得住的腰身,一走三颤的软和可以勾人魂魄;尤其那双小巧俊俏的脚,来无响,去无声,水皮子刮风似得快。她本是上海人,跟着知青姐妹上山下乡来到连队。她的到来,曾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人们先是惊奇于她的美丽,再就是眼红她的能干,末了,却又恨起她来了,有些愤愤不平。做了婆婆的,见过她生的俊俏模样,地里摘棉花时双手上下齐飞,包单里堆得小山一样的棉花,一回家再见自己儿媳“黑红水桶般”的懒馋模样,干点活慢不说,还这疼那痒的,便总会在心里暗骂一声“是猪变的”;有媳妇的也不安生在家陪老婆孩子说笑了,饭后嘴一抹碗一搁,给老婆甩下一句“出门蹓跶一圈”摔门就走,仿佛被外面什么东西勾了魂魄;年轻小伙子更是脱缰的野马,一有机会就磨蹭着在她宿舍前后转悠。

人们都馋着眼儿看她,她却只觉得这连队的人好,越发收拾起来,每每出门干活,头上油搽得光光的,鞋上土打得净净的,绝不以邋遢样示人。可时日一长,她就察觉出了危险,那是一种来自狼的危险,不是一头,而是一群,这让她害怕,便逐渐在心里起了戒备。

这一日,她和往常一样,坐在花场和姐妹说笑着返花(地里的花运到花场后,倒在花场,捡拾棉花里的杂质、生花和变色花,棉检合格后再入大堆),远远瞧见连长唯唯诺诺引着几个大腹便便的人在花场转悠,赶紧止了玩笑低下头,哪曾想,这些人在她不远处站定了,她斜眼一瞄,其中领头的背着手正看着她,边点头边和连长说着什么,“一群猪”,她捂着肚子在心里使劲的笑,低下的头快扎棉堆里去了。那伙人啥时走的不知道,第二天连长倒是把她叫出了返花的人堆。

“常月娥呀,知道我为啥找你不?”

“不知道。”

“明天放你一天假。跟我去趟团部。”

“去干啥?”

“别问了,好事。”

事后常月娥才知道,连长带她去见团长的傻儿子。只见了一眼,她恶心地扭头就跑。那是人吗?是人。只是站着和坐着一般高,想必躺下也不比站着长,上下一般粗细,用肥头大耳比喻怕都不合适,只一眼,她在心里就勾勒出了一个猪头的模样,对,就是猪头,臃肿的脸上,被挤得五官错了位,鼻涕口水打搅在一起,一双大耳朵突兀地从那圆球似的脑袋旁向上伸出,鹤立鸡群。

连长当她是害羞,气喘吁吁追上她。连长叫住了她。

“常月娥,别跑了,你给我站住。”

常月娥止了步,扭头看着连长,突然觉得他也像头猪,便止不住笑了。连长见她笑得花枝乱颤,以为她是应下了这亲事,便也笑了,春光灿烂,他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里。

“你觉得王团长儿子怎么样?”

“听实话?”

“实话。”

“是头猪。”

回连队的路上,连长的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比驴脸还黑,一路上都没搭理常月娥,当她比当空气还透明。快到连队时,她很无聊,听着赶车老汉响起的马鞭声,心里想着团长儿子是头猪,连长也是头猪,一乐,“噗哧”笑出了声。连长乜眼瞪了她一眼。

“你不再考虑考虑?应了,你就一步蹬上了天,不应,哼哼!”

常月娥听到连长最后二字,没憋住,大声笑出了声,连长真似猪一样发出了声响。

听到常月娥的笑声,连长的脸渐渐成了猪肝色。

“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憋住,不许笑。”

“哈哈哈……”

连长等她不笑的时候,马车已到了连队。连长挥手让马夫在前面等着,看着站在面前不言语、只顾玩弄着小辫的常月娥,忍了忍气,又温声道:“小常同志,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再考虑一下?机会难得。”

“不考虑。我这辈子就是嫁,也不能嫁给一头猪,一头傻猪。”说完小辫一甩,扭头朝宿舍走去。

“你……你……”连长气得捂着心口,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囫囵话来。望着远去的常月娥,待心口的气稍顺畅,他把脚一跺,喊了马夫又朝团部赶去。

次日,在职工大会上,连长大声宣布,“常月娥同志,经连领导商议决定,你调离生产班,去养猪班工作。会后收拾好你的行李,去找刘玉兰班长报道。”

常月娥“噌”地站起身:“凭啥!就因为我没答应嫁给那头傻猪吗?”

“你不是喜欢猪?开口闭口就是猪吗?满足你,让你天天和猪在一起。”会场响起一阵哄笑。

“你这是公报私仇,我要告你!”眼泪在常月娥的眼眶打着转转,她强忍着没让它落下。

“告我?你去呀?我就公报私仇了,你能拿我怎么样?”

02  绵羊

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常月娥还是去了养猪班。其实养猪班挺好的,不累,不用每天起早赶黑上地掏大力。猪圈离连队有四里地,在地面上,绕着猪舍用铃铛刺(新疆特有的一种野生植物,多刺,果实铃铛形)围成了一个大院子,煮食的大灶,被安排在猪圈门的入口右侧。除猪圈外,另搭了二间小屋,一间灶屋一间住人,虽不大,却不像连队职工住的地窝子(新疆早期一种住房,一大半在地下)。养猪班在她没去之前,是刘嫂带着一个小姑娘在干。因刘嫂有家,白天喂完猪,晚上回连队,那个小姑娘便上夜班,住着守圈。因为“猪事件”,她和小姑娘调了岗,晚上夜班守圈就成了她的活。每天的工作一成不变。上午刘嫂去连队食堂拉泔水,在食堂把午饭吃了后,再给她带回中午和晚上的饭食,她的任务就是去打猪草,回来后仔细洗净剁碎了,和上麦麸、酒糟、玉米面,倒上泔水边煮边搅拌,较费力,煮一次食要够猪吃到第二日中午。这些倒无所谓,下午刘嫂在,两人聊着天就把猪食煮了,最怕夜晚,一个人孤单寂寞,她是数着手指把夜晚送走的。于是,她习惯了,寂寞的时候就去看猪,和猪说说心里话,偶尔说个俏皮话乐乐自己,反正猪不语,也听不懂人话,不会笑话她。不经意间,一个月就在人与猪的交道中过去了。

这天,常月娥打好草尚早,刘嫂还未回转。她便先去猪圈,照例巡视一遍猪舍,添了水生火热食,洗净了草正准备剁,就听见文教在门口喊叫。她回应了一声,站起身把手在毛巾上擦净了,笑盈盈地迎出了门。她最喜听文教的声音,那音一响,就意味着家人的问候随他脚跟脚到了。

文教扬了扬手中的信,“常月娥,你的信。”那声音当真是天簌,低沉,中气十足,穿透力直抵心头。文教平素在她们知青面前不端架子,不摆臭脸,见谁都是堆着笑。月娥心里认定他就是只小绵羊,可爱可亲,不自觉间,也是唯一一个让她好言相对的领导。文教也是连领导,只是地位低,说不上大的话语,平日里给领导的发言稿润润笔,往团广播站写个新闻稿,收发信件,空闲之余也会帮知青们干些跑腿的事,只要他应承的事总会想办法完成,所以威信比连队领导都高。连队领导私下里也常给他说些体己话,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份,那些知青似狼如虎,给点阳光就灿烂,得提防着些。文教憨憨一笑,并不反驳,私下里照样我行我素。

接过文教手中的信,常月娥给了文教一个甜甜的微笑,“谢谢文教。”说完准备转身回屋,文教却叫住了她。

“常月娥,猪场工作还适应吗?”

“还好。”

“那晚上除了喂猪,你还做什么?”

“睡觉。”

常月娥不想让别人知道心中的苦楚,说了又怎样?远离父母在千里之外,刘嫂是个好人,但她有自己的家,每天除了喂猪,还得侍弄一家人的生活,知青中倒是有几个平日里谈笑的姐妹,自从她来养猪,她们就没来看过她,她知道自己还穿着连长送的小鞋(指犯错误受到的惩罚),该和她们保持距离,毕竟谁的生活都不易,一地鸡毛,犯不着为难她们,自己苦水自己咽吧。她摆弄着手中的信笺,低头紧紧咬着嘴唇。

但她的心里还是感激文教的,以为人们早遗忘了她,她就是只小小鸟,想要飞却怎么也飞不高,得过且过糊弄日月吧。

“这怎么行?你不能这样混日子,你还年轻。”

“……”常月娥吃了一惊,感激地望着眼前同样年轻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希望。

“我家里有些自己买的书,借你晚上打发时间吧!”

“可我不想去连队。”

“那我可以给你送过来,读完你让刘嫂给我带个话就行。”

“太麻烦你了。”

“不用客气,我现在就回家取了送来。”

言罢,转身走了。望着文教远去的背影,常月娥心中莫名涌起感动。久违的书啊,来新疆当知青时,她特别爱读书,只是来到这里,繁重的体力劳动,让她渐渐忘却了爱好,物质生活没法说,更没有一点的精神生活,很后悔来新疆时,没有带几本书来打发这该死的岁月。如今又能重温读书的快乐,她怎能不对文教心怀感激?

就在常月娥思绪万千之际,刘嫂赶着驴车也到了。“唷!”吆喝声响起,驴儿停了脚。刘嫂从车辕上跳下,把饭递给她。

“月娥,饿了吧,快去吃饭。今个三儿在托儿所老是哭闹,我从食堂回来的路上老远听见,就去哄了哄。”刘嫂一脸的歉意。

“刘嫂,没事的,三儿为啥哭闹?是不是病了?”

“唉,谁说不是呢?一窝的孩子,把个阿姨(当地人对托儿所带孩子的中年妇女称谓,遍常由领导家属担任)忙的,刚拉开这帮打架的孩子,那边又打开了,三儿怏怏坐在院角哭,阿姨也没时间管。他一见到我哭得更凶,张开小手就要我抱,疼得我也落开了泪,一摸他额头,烫手,吓得我风风火火找队医给他打了一针,这不,才稍好些,丢得开手了,扔给阿姨就赶回来了。让你挨饿了。”

常月娥忙去看刘嫂的眼睛,果然见她的眼红肿着,几绺头发粘在额角,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打湿的,心中叹了一声。这是啥日子呦,刘嫂才三十八岁,苍老的就像四五十岁的人,公公和男人都在生产班,顶着星星出门,伴着月亮回家,她又要上班又要管三个娃娃,陀螺还有停歇的时候,她还不如陀螺,整天像个上紧发条的钟表,一点也不敢停歇,一旦停歇,天就塌了个窟窿。都不易啊,光是生活就困住了这个女人的一生,她却像一只黄牛,任劳任怨,默默承担着一切。

常月娥赶紧把饭碗往拴驴的柱子上一放,从刘嫂手中接过了泔桶,拉住刘嫂的手。

“刘嫂,你回去吧,把三儿接回家,给他做点好吃的,陪陪他。这是十元钱,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拿去给孩子买点鸡蛋吃,算是作姨的一点心意。”

“那怎么行?这里活这么多。再说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你挣个钱也不容易,平日也需要买个油、抹个香的,不行不行。”

“刘嫂,我还有,你收下。来养猪班,蒙你收留照顾,恩情岂是这点钱就够的?”说完她把钱硬塞进刘嫂的裤兜。

“月娥,你看你,这心胸倒把我比下去了。再推让,就显得我刘玉兰生分了。成,月娥,今后你我就是姐妹了,有啥难处尽管说。”

“刘嫂,这就对了,你快回吧,我一个人弄得下来。三儿才两岁,那么小,现在病着难受,正需要你,你回吧。”

“那……你能行?”

“能行。刘嫂,听我的。回吧。”

“那……”

“回吧。”

“多好的孩子,人又俊又勤快能干,这啥世道呦,怎能让你受这般罪?唉,那这儿就交给你了,孩子好些,我就回。”

“放心去吧,不用回。”

刘嫂满怀感激地看着常月娥,把散落的一绺刘海仔细地别在她的耳后,欲言又止,拍拍她的手,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03  老虎

常月娥未曾料到文教的藏书如此丰富。文教给她送了几本名著:伏尼契的《牛虻》、路遥的《人生》和高尔基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摩挲着《牛虻》的封面,她闭着眼嗅了一下油墨香,尽管书已翻旧,早失了墨香,但她内心还是掀起难抑制的波涛,久违了,我的老朋友们,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不再寂寞。她招呼着文教坐下,转身进屋,把书无比郑重的放在枕下,又抚摸了几下,再出来时,文教正挥舞着刀剁着猪草。

“你也会这个?剁得比我都好。”

“怎么不会?我也是农村娃。”

“谢谢你,不过你叫什么?我总不能和他们一样叫你文教吧?”

“文锋。”

“直呼其名略显轻视,以后我就叫你文大哥吧,你叫我月娥就好。”

“嗯。”

“文大哥,能不能麻烦你件事?”

“你说。”

“哪天你去团部,帮我带些信纸和铅笔回来,好吗?这是十元钱。”

“好,不过你要纸笔做什么?”

“空闲之余,我也想写写小说,以前在生产班,很忙很累,没空想。现在没那么忙了,就想把儿时的梦重拾起来。”

文锋诧异地抬起头。他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漂亮的女孩会写小说。他未接常月娥递来的钱。

“不要钱,纸笔我那有的是,回头给你带些过来。不过,我有个要求。”

“不要钱那怎么行?你的纸笔是公家的,我不占这个便宜。”

“我不拿公家的,这个觉悟我还有。做这个工作,我自己买了很多放家里用的,平日也舞点文弄点墨,这个你不用管,放宽心。”

“那怎么好意思?”

“我是有条件的。”

“条件?什么条件?”

“我要做你第一个读者。”

“这?我恐怕写不了书呢。就是平日随便写写,这个你也看?”

“这个?你愿意给我看,我就看。”

“那好。”

“就这么说定了。对了,我在连队的时候,常听人说你喜欢猪?常对猪说话?”

“别听嚼舌根的乱说。谁会喜欢又懒又脏的猪呢?对它说话倒是真的。每天刘嫂一走,只剩下我一人看守猪圈,无聊时就对着猪说说话。”

常月娥的脸有些发烫。她偷偷看了一眼文锋。她以为会在他的脸上看见嘲讽,没想到在他脸上,她看到的只有真诚和疼惜。一时无话。锅里的水上下翻滚着,文锋把猪草倒进了锅,一会功夫就散发出青草的清香。饥饿感引发了肠鸣,她才想起还没吃饭。

“月娥,还没吃饭呢?你去蒸一下,只管吃去,这里全交给我了。”

“你会煮猪食?”

“小瞧我了,快去吧。”

“真能干,啥都会,谁家姑娘找了你,可真幸福。”

话刚说完,就自觉这话不合适,赶紧端着饭碗进了灶屋,脸上一阵发烫。等她吃完饭,猪食已煮好,文锋正在往猪舍里挑食喂猪,便跟着走进了猪舍。文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扭转头。

“月娥,吃好饭了?”

“嗯。文大哥,我来喂吧。”

“最后一担,就喂完了。你先出去吧,这里味道这么大。”

“习惯了,文大哥。我等你喂完一起出去。”

文锋倒完最后一桶料,和月娥一起来到院子。正说笑间,就见连长背着双手,黑着脸进了院子。一看见两人谈的正欢,脸似乎更黑了。

“文教,满连队找你,你却在这谈情说爱?要不是碰见刘嫂,说看见你往猪舍来,还真猜不出你的去向。出大事了,和我回去说事。”

说完狠狠瞪了一眼月娥,“你不好好喂猪,勾引文教,伤风败俗,真不要脸。我看你就是故意支走刘嫂。看不出来啊,你心机那么深。”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腾起,月娥气得浑身颤抖,“没有证据你少血口喷人。还是领导哩,满嘴秽语,我只是和文教说几句话而已,你哪只眼见我谈情说爱、伤风败俗?你这是诬蔑。”

一场舌战眼看就要掀起,文锋赶紧制止了月娥,扭脸对连长道歉。毕竟是顶头上司,日后还得在他手下工作,闹得太僵,大家都没了脸面,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相处?

“㕦连长,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今天给常月娥同志送信,顺便聊了几句。我们清清白白,并不像你所说那样,请你别在那样说常月娥同志。”

“文锋同志,你的阶级立场呢?还替她说话。你说你们清清白白,怎么证明?我可亲眼见你们俩从猪舍出来,谁知道你们在里面干什么?又没别人,就是行苟且之事也没人知道。”

“你无耻、下流、卑鄙。”月娥忍无可忍,凭白无故遭此污蔑,羞愧之余更为文大哥担心,处处提防,就怕连长伤害和她亲近之人。今日大意了,一时高兴忘记了避嫌,不曾想还是让文锋受此伤害和侮辱,心中后悔不迭。

她知道是自己拒绝连长的说媒,让连长失去向上爬的机会,遭致他的公报私仇,可万万没想到连长如此无道德底线,小肚鸡肠到令人不齿,她突然想哭,心中纵有万般不甘,可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偏僻角落,上下沆瀣一气,于是,她对这个世界瞬间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

文锋见连长说出如此无耻之言,彻底愤怒了:“吴建国,你无凭无据,污蔑我就罢了,凭猜测就随便污蔑月娥清白,让她以后如何嫁人?你必须给月娥道歉。”

“呵呵,”连长发出冷笑,“让我道歉,下辈子吧。”他不怒反笑,目的已经达成,看着常月娥因为气愤而抖动的身躯,心里无比畅快。臭女人,冷暖不知,油盐不进,坏我仕途你就该死。污蔑怎么了,你一个穷头百姓能拿我怎样?我就是这的土皇帝,山大王,这就是得罪我的下场。还有你个不知死活的小文教,胆敢直呼我名讳,还反了天不成?是分不清大小王,还是你自认为比我强?我反手就是云,覆手就是雨,我就是要让你们身败名裂、生不如死。等着吧,小文教,我先整死你,再来收拾这个臭女人,让你先活几天吧,日后我有的是手段。

吴建国不再搭理常月娥,阴险地看了文锋一眼,文锋心里一颤,浑身一个激灵,这是老虎捕猎时,对猎物势在必得的眼神。对于自己领导的这种眼神,他心里清楚意味着什么。事到如今,怕也没用,不反抗是死,反抗一下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于是他也不再说话,拿同样的眼神回敬连长。

场面由争吵突然变得静默,这让常月娥有了一丝后怕。自己可以逆来顺受,只是把文锋拖进了泥淖。虽然不知道接下来连长会怎样对付文锋,但是可以想见文锋的下场。唉,怎么办?一时之间竟失了主意,乱了芳心。

院内无风,却刮起了小小的龙卷风,常月娥看着旋得越来越快的龙卷风,在院内飞快地移动,心中犹豫着,该不该向连长低头,已换取他放过文锋。

04  眼镜蛇

连长和文锋的战斗是在无声中结束的,谁也没低头,谁也没服谁,文锋是打心眼里瞧不上连长的作风,而连长仗着上面有人,更不会服气他一个文教,针尖对着麦芒,这可苦了月娥,一晚上都在床上烙着煎饼,翻过去是文大哥硬刚连长的那份霸气;翻过来是文大哥未知的前途,唉声叹气,觉得是自己害了文大哥;再翻过去,脑海里就浮现出文锋的音容笑貌,心中莫名一阵心悸,心脏就会咚咚跳得强有力;再翻过来,心里又莫名感动,自从来到新疆,肯为她出头的也只有文大哥了,这煎饼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文锋,她知道自己的心里装下了文锋。

就在月娥烙着煎饼的时候,殊不知,文锋也是一夜无眠,眼前浮现的尽是月娥的身影,她的知性、气质和勇气,恰如一树傲雪绽放的红梅,芳香扑鼻,沁人心脾,他丝毫不为今天的事后悔,大不了不做这文教了,也要护她周全,而要名正言顺保护她,就只有娶了她。其实他早就注意了月娥,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月娥就像一只浑身长满硬刺的刺猬,用外表的坚硬来遮掩柔弱的身体,不给任何人伤害自己的机会,每每想起这些,心中就会莫名地疼。他决心要为月娥撑起一片天地,让她活得不那么辛苦。

就在两个人互相想念对方的时候,殊不知吴建国正在酝酿实施自己的邪恶计划。他不会放过任何得罪他的人,于是从猪舍回连队后,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马车班,叫上于老汉,驾上车直接往团部赶。待赶到团部时,天已擦黑。他让于老汉等着他,径直走进王团长家的大院。

王团长对吴建国的黑夜造访颇为生气,但没有表现在脸上,虚情假意把他迎入屋里。屋里生着煤火,他的傻儿子流着口水,正坐在煤油灯前捉着飞蛾,王团长的媳妇倒了一杯水,很轻视地瞟了吴建国一眼,没有把水递到他手上,放在桌上就转身进了内屋,这种无礼的轻视让吴建国陡生了不满,但这种不满仅存一瞬间就消失在他的脸上,取而代之地是一副馋媚的嘴脸。他其实口很渴,出于自尊他并没去拿那杯离他六尺远的水,狠狠咽下一口唾沫,顿了顿,把脸转向了王团长,而此时的王团长并没问他的来意,慵懒地瘫坐在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抽出一只烟点上,抖着腿看向他。对于王团长没有给他让烟的举动,让他楞了一下,接二连三地被轻视,他知道是因为没有给王团长的傻儿子说上月娥,心中对月娥的恨就又深一层。他不想在这里久待了,待得越久他越觉得自己像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王团长,今天连夜造访,有两件事。”

“……”

“第一件是关于塔河(河名,新疆塔里木河,国内最大的内陆河)这次发大水,团里有什么措施?”

王团长抖抖手上的烟灰,很诧异他连夜上门的原因竟然是这个?以他对吴建国的了解,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还是开了口。

“今天团里召开了紧急会议,讨论后决定由各连队抽调五名年轻力壮的职工,统一由指挥部调度,参加抗洪抢险,明天上午会下发文件到连队,后天一早由各连队派车,把人送到团抗洪指挥部报道。”

“知道了。第二件事,是关于常月娥的。”

“哦?”王团长顿时来了兴趣,丢了烟,坐直了身子,急切地问道:“她怎么了?”

吴建国却卖起了关子,他知道王团长给傻儿子说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便看向了那杯水。王团长正竖起耳朵呢,却见吴建国盯着那杯水,便站起身,顾不上身份,端了水递给吴建国。吴建国装作受宠若惊,却没站起身,只用双手接了水,一饮而尽,咂了咂嘴。终于扳回了一点颜面,他的心里很受用,也翘起了腿抖动起来。

王团长能当上团长,自然是千年的狐狸,吴建国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他这是对自己给他的傲慢找颜面呢,他要,自己就给他,谁让自己对那个女人动了色心呢?便抽出一只烟递给吴建国,自己也抽出一只点上,坐回椅子上。不能表现得太焦急,傻儿子不认事,内屋里母老虎可坐着呢!

吴建国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见火候已到,就不再卖关子。

“那个女人和文锋好上了,还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让我踫上了。”

“什么?”王团长从椅子上站起身,臃肿的身体因为气愤而抖动着,刚抽了一口的烟也被捏得粉碎,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窜上喉咙的火气,稳稳心神才开了口,“你准备怎么处理?”

“让文锋死。”

“具体点。”

“团长,我是这样想的,你先亲笔写个条子,因为作风问题撤了文锋的职,再把他降为普通职工,然后我借这次塔河大水调他去抗洪,最后让他在抗洪中死去,同去五人中我安插上自己人,找机会让他死还不容易?文锋一死,常月娥必痛不欲生,到那时,还不是我们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王团长思考良久,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吴建国不简单啊,做事做得滴水不露,是条养不熟的狗,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自己以后得小心提防。不过,眼下按他说的,倒不失是个好办法。

“那你等会,我现在写,刚好今天有事,把公章带回来了。”

“好,我等着。”

写好条子,盖了公章,王团长递给了吴建国。

“建国呀,还有一件大事你得注意。”

“啥事?”

“现在内地正在轰轰烈烈闹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正在到处串连,这件事你知道吗?”

“知道。怎么了?”

“我有些担心,北疆(新疆北部地区的称呼,在天山以北)已经闹起来了,怕是这火会烧到我们这。”

“唉,我还以为啥事?我们这山高皇帝远,你就放一百颗心吧,烧不到这。”

“听你这么一说,我放下心了。那你回吧,事情做干净点,别留把抦。”

“王团长,放心。你歇息吧,我走了。”

请了圣旨,王团长心急火燎地往回赶,他有些迫不急待地想看见文锋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场景了。

次日上午,当吴建国把王团长的批条甩在文锋的脸上时,文锋很平静,把手中的辞职信递给了吴建国。这让吴建国十分恼火,但自觉再和一个普通职工纠缠,自失了身份,便撕了辞职信,冷哼一声。

“文锋,辞职信我不批。记住,你不是辞职的,是让团里辞退的,你现在被降职工了。我现在命令你,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和其余四人在马车班集合,去团抗洪指挥部报道,洪水不退不准回来,洪水退了回来也不用找我,直接去开荒班找马学武。现在滚吧!

至始至终文锋未发一言,只是轻蔑地看着吴建国,等他说完转身就走。这种结果他早料到了,终于解脱了,他如释重负,脚步轻快了许多,只有宝贵的一天时间,一定要好好珍惜。回到家,他没有收拾行李,而是找了个木箱,先是装了所有的藏书和信笺纸,然后用袖子擦了擦父母遗像上的灰尘,把它也放在箱子里,合上盖,扛起箱子出了门,径直朝猪舍走去。

05  豺狼

文锋到达猪舍院子的时候,刘嫂正在套驴车。放下木箱,他帮忙把空桶往车上拎。刘嫂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文锋,你今天不用上班?”

“刘嫂,我不是文教了,被降职工了。明天就去参加抗洪抢险。”

“吴建国那个王八旦,就因为这点事降了你的职?月娥都和我说了,都怪我这张臭嘴。不行,我现在就去找那王八旦去。”

“刘嫂,这事不怪你。你有一大家子人,就别淌这趟浑水。”

刘嫂心中懊恼不已,万分自责。她也知道自己去找吴建国没用,那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对月娥和文锋的人品,她绝对相信。文锋说的对,自己一大家子人,吴建国稍微使点坏,自己就绝对承受不住。她长叹一口气,同情地望着文锋,这事来得太突然,陡生的变故让她有些手足无措。

“文锋,你是来找月娥的吧?”

“嗯。找她有点事。”

“文锋,你的人品我放心。事到如今,我看你就和月娥处吧,你也一个人,她吧,也怪惹人心疼的,你俩郎才女貌,合适。你咋想的?”

“月娥是个好女孩,我早有心和她好,只是不知她能不能看上我?”

“我看能成。我那妹子心里也装着你哩。反正我今天堵心,不去拉泔水了,走,我带你去找月娥。”

正巧月娥拎着猪食桶走出猪舍,一见到文锋,心里顿生亲人之感。

“月娥,文锋找你有事,正好当嫂子的有话问你。”

“刘嫂,啥事?”

“月娥,你喜欢文锋不?当嫂子的面,不用害羞。”

月娥一楞,随即脸一红,却也没有扭怩作态,看了一眼文锋,见他正期待地望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我让你说出来,这很重要。”

“喜欢。”

“多喜欢?”

想起昨天文锋为了自己和连长争斗的场面,她扬起了头。

“为他死。”

“如果他不是文教了,你还喜欢他吗?”

“喜欢。”

刘嫂又转身望着文锋。

“你呢?文锋,你喜欢月娥吗?”

“喜欢。”

“有多喜欢?”

“为她死。”

刘嫂的心被震撼了,两人都甘愿为对方死,这份情,绝不能被辜负。她牵起月娥的手,放在了文锋的手里。

“你俩能一辈子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到白头吗?”

“能。”两人异口同声。

刘嫂激动地失声哭了出来。她抻起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泪。

“今天太高兴了,月娥,文锋被吴建国那个王八旦撤职,降为职工了,逼着他明天去抗洪抢险。此去危险重重,我想今个就替你俩完婚,我就是证婚人。你俩同意不?”

月娥深情地凝视着文锋。她知道抗洪抢险意味着什么,她愿意为他等。文锋也深情地凝视着月娥,她知道月娥这么做,是为了给他牵挂,让他活着回来。只是,这个婚礼太过于简单。

“你俩都不说话,我就当同意了。下面你们交换一下信物吧。文锋,你先来。”

文锋扭头抱来了那只木箱,颤抖着手打开了箱盖。

“月娥,这些都是我最珍爱的藏书,还有我父母的遗像。本来是打算存放在你这的,现在不用了,当作信物吧。”

月娥伸手捂住了嘴,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扭身走进了灶屋,出来时拿着一张照片和一把剪刀。

“文锋,这是我唯一的一张照片,希望你随身带在身上。”

说完又拿起剪刀剪下两截小辫,扎上橡皮筋,郑重地递给文锋。

“睹物如思人。文锋,嫁给你我不后悔。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你就是我常月娥此生的依靠了,一定要回来,我等你。”

文锋把照片和两截头发放进上衣口袋,郑重地点了点头。两个相爱的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刘嫂捂着嘴,转过身去,双肩剧烈地颤抖着。这时一道惊雷炸响,天际划过一道闪电。刘嫂又转回身。

“文锋,月娥,还有最后一件事,才算礼成。”

文锋松开了月娥。

“一拜天地。”

两人对着闪电的方向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

两人对着木箱上的二老遗像深深一拜。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面深深一拜。

“礼成。”

刘嫂没想到文锋和月娥会对着她深深一拜。

“好孩子呀,我受了你们这一拜,祝福你们百头偕老,早生贵子。”

三人喜极而泣,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文锋,我就把月娥交给你了,你记住,你还欠月娥一场婚礼。”

“我知道,日后一定为她补办。”

“礼成了,我就走了,把余下时间交给你俩。文锋,记得帮我喂猪。”

说完,头也不回朝连队走去。两人目送刘嫂离去,然后四目凝望,良久,两人的嘴唇越靠越近,终于粘合在一起……

清晨,文锋悄悄起了床,伫立在床头,对着月娥那绝美的脸轻轻一吻,然后走出了灶屋,回家收拾了行李后,朝马车班走去。他怕离别,怕见月娥哭泣,尽管他也知道月娥会哭泣,他爱她,就像她爱他一样,现在他有了牵挂,有了思念,为了她,他也要活着回来。

一觉醒来,月娥没看见文锋,知道他已经去了抗洪一线,心里空落落的。她理解文锋的不辞而别,换作是她也是一样。相爱的人最怕离别,伤神又伤心,既然注定要离别,那何不痛快些呢?一个人的心疼就可以了,此刻心有多疼,相逢时就会有多喜悦。

以前的她就像一只作茧自缚的蚕,现实教会她把这茧越缠越厚。她明白,自己这身美丽的皮囊会让她万劫不复;如今她的生活很充实,这茧她还要结,结得越厚越安全,因为她感受到了一棵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她就在这自己作的茧里安静地躲着,等待爱她入骨的丈夫归来,也等待着她和文锋爱的结晶早日到来。于是除了工作,她就在无尽的等待中,在这被人遗忘的角落里,轻抚着肚子望着夕阳。三个月了,我的爱人,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又黑了吧?闲暇之余也在思念着我吧?快些归来吧,我的文锋,再次相见,你定会欣喜若狂。

这日夜晚,月娥刚睡下,刘嫂送她的小花(狗名)就狂吠起来,尽管稚嫩,却在提示她有人来了。她连忙穿好衣裳来到院子,却见刘嫂焦急地拍打着院门。打开院门的锁,迎进刘嫂,还未开口,就见刘嫂转身锁上了院门,牵着月娥的手匆匆往灶屋赶去。刚坐在床沿,刘嫂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囗。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月娥,出大事了。”

“哦。”月娥淡淡应了一声,对她而言,除了文锋和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一切都是小事。

“月娥啊,我听说团里前几日成立了革委会,号召各个连队无产阶级职工造反,就是造欺压百姓的当官的反。好些大官被关进了牛棚,游街示众,咱连队由男知青牵了头成立了造反派,我刚才亲眼看见,那些造反派喊着震天响的囗号,把连队大大小小的领导五花大绑了,听说要往团革委会送,吴建国首当其冲。马车班的车都派完了,坐着红卫兵,那些牛鬼蛇神被一根绳串连起,像串糖葫芦似的跟在马车后,再后面还跟着红卫兵,押着这些领导,往团部浩浩荡荡去了。三儿爹也屁颠着跟在后头去看热闹了。我也不知道这天咋就变了?啥时见过这么大阵仗?不过要我说,这命革得好,吴建国那牲囗罪有应得,咱连职工和知青们都拍手叫好呢,我这心气也顺畅,让公公看着那三个小子,连忙到你这来了。”

“哦。”月娥并没有激动,既不为吴建国被斗而高兴,落井下石没必要,恶人自有恶人磨;也不为这天变了而担忧,世事无常,变幻莫测,作为百姓,家就是天地,就是世界,诚如刘嫂,日子虽苦,不也过得风生水起吗?有家有爱,才有了每个人的世界。

06  冠斑犀鸟

刘嫂心中喟叹了一声,她心中知道月娥所想,月娥是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呀,要不是有文锋,有未出世的孩子,她怕是要孤苦一生,但是接下来的话,她犹豫着该不该往下说。说了,怕月娥经不起这打击,不说,又于心不忍,月娥日后怕是要怨恨自己。思虑再三,她决定还是告诉月娥。

“月娥,还有一件事,是关于文锋的,你先要有个心理准备。”

月娥的心猛地“咯噔”一声。要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她盯着那只扑向煤油灯的飞蛾。趋光是它的本能,但它知道那会让它粉身碎骨吗?不知道吧?或许知道,也于事无补,它对光明的渴望大于对生死的看淡。她好像悟出了什么,用手轻抚着肚子,一个小生命正在孕育,生根,成长。

“刘嫂,文锋是不是牺牲了?”

刘嫂有些诧然,她没想到月娥的语气如此淡定,她哪里知道,此刻月娥已经肝肠寸断,心如刀绞般碎了,只是肚里的孩子,和缘自母性的爱,让她咬着牙坚挺着,其实已有血从月娥的唇间流出,她的下唇已经破了,只是昏暗的灯光掩盖了一切。

“不知道,但恐怕凶多吉少。我今天遇见和文锋一起去抗洪的赖三了,他说洪水已经退去,塔河的大堤已加固完成,他们四个都回了连队。那天已封口的大堤又被穿孔了,人们乱作一团抢险,文锋被拥挤的人群挤下了塔河,当时没人发现,事后封口完成,查点人数时才发现少了文锋,大家都猜测他因拥挤而掉进了塔河。当时指挥部也组织了队员在塔河两边搜救,但塔河太宽太长了,水势又湍急,找寻两天无果,指挥部下文确定文锋失踪,准备追绶他为‘抗洪抢险先进工作者’。月娥呀,你男人光荣着哩。”

月娥不喜不悲,眼前又浮现出了文锋那张脸。她很想大声哭出声来,响彻天地,却欲哭无泪。生活呀,你为何如此待我?文锋呀,你让我怎好独活?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什么人间?

“刘嫂,你回吧,我累了,想休息了。”

“月娥啊,听嫂子一声劝,‘树挪死,人挪活’,”才说到一半,刘嫂哇地哭出了声,这话怎么劝?这让人怎么活?谁替月娥感同身受?谁帮月娥向天讨个公道?这么好的妹子,年纪轻轻遭这罪,她日后独扯个孩子可怎么活呀?良久,她才擦干了泪,“好妹子啊,咱眼界还得往长远里打算,咱好好把文锋的孩子拉扯大,也算对起了文锋一家了。我就走了,别想太多,多往日后想,心也就宽了,你身子重了,日后活就别做了,我多担着些。”临走,拍拍月娥的肩,抹着泪走了。

月朗星稀,明月发出清冷的光辉,审视着这清冷的人间。才出了院门,身后的卧屋里就传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就连月亮也伤了心,平地上,无故失去了光辉。刘嫂捂着嘴,那声撕天裂地的哭声,让她失了心神,高一脚低一脚,踉跄着脚步,不远处,隐约有暗淡的光亮,引着她朝家走去。

哭累了,月娥拿起文锋的笔记。上面有一段划了线的话,“冠斑犀鸟,被世人喻为爱情鸟,它们忠于彼此,相信爱情,一生一世相守,不离不弃。雌鸟选树洞而繁衍后代,先用雄鸟衔来的泥,把自己封锢于树洞内,拔毛做窝,长达六月,期间雌鸟及幼鸟皆靠雄鸟捕虫寻食喂养,直至幼鸟长成,雌鸟才会啄破洞口,带幼鸟与雄鸟团聚。育稚期间,如雄鸟遭遇不幸,则雌鸟及幼鸟皆被饿死于洞内。”月娥缓缓躺下,把笔记放于心口,沉沉睡去。梦中,她化身成了一只冠斑犀鸟,把自己封锢在树洞中,而文锋,正不停挥动着翅膀,来来回回找寻着食物,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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