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泉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行走在城内残破的街道上。每迈出一步,脚下的碎石和凝固的血块都发出轻微的碎裂声。道路两旁,倚靠在断壁残垣下的守军士兵们个个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然而,当他们看到南靖泉走来时,无不强撑着挺直腰杆,目光中充满敬意与坚毅,目送他们的将军走过。
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缠着渗血的绷带,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行礼。南靖泉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膀:“好好休息,不必多礼。”那士兵眼中闪着泪光,哽咽道:“将军,我们还守得住吗?”南靖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向前走去。
经过军医简单的包扎伤口后,南靖泉顾不上休息,立即将几名将领召集到议事正堂。堂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疲惫而坚毅的面孔。刘承之难过的禀告道:“将军,经过这次大战,我军目前仅剩七百余人,其中包括伤兵三百余人。几千弟兄,几乎都拼光了。”他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下去。
南靖泉闭目良久,缓缓睁开:“几千守军只剩下几百人了。若金兵再次攻来,我们已无抵抗之力。”他环视在场的每一位将领,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个个身上带伤,却仍目光坚定。“这些日子辛苦各位了。如今大势已去,我作为大凌城守将,唯有以死报国恩。”
“将军!”将领们纷纷跪在南靖泉面前,有的已经泣不成声,“我等愿追随将军赴死!”
“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那些战死的将士们。”南靖泉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能够和将军并肩杀敌,我等已经知足了。”一位年长的将领抬头说道,他的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显然受了重伤。
“都起来吧。”南靖泉离座,扶起他们。
刘承之想起金兵突然退兵之事,觉得其中有蹊跷,说道:“将军,金兵这次撤兵颇为诡异。本来我们已经快要全军覆没了,他们为何在此时撤退?”
“我也觉得奇怪,当时我们虽拼死冲锋,但也快消耗殆尽,已经没有后路可言。”南靖泉皱眉沉思。
正当大家疑惑之时,一名士兵前来禀告:“启禀将军,金军有使臣求见,此刻正在城外等候。”
“使臣?”南靖泉回到座位上,神色凝重,“让他进来,我倒要看看皇太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多时,金军使臣在两名明军士兵带引下走进正堂,他神态倨傲,却仍依礼向南靖泉拜道:“南将军不愧是忠勇之将,以区区几千兵马抵挡我军数万精锐多日,我主甚为敬佩。将军为大明已经仁至义尽,如今困守孤城,外无援军,内无粮草,恐怕难以再次抵挡我军的攻打。”
“哼!”南靖泉不屑一笑,“皇太极派你来所为何事?直说吧,不必绕弯子。”
使臣微微躬身:“我主非常敬重将军,称将军为当世罕有的将才。将军若愿归顺我大金,我主愿拜将军为上将,加官进爵,保一生荣华富贵。城中守军也可免遭屠戮,得以保全性命。”使臣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是我主的亲笔信,许以重诺。我主给了将军一天的时间考虑,若明日此时仍不降,我大金必定踏破大凌城,鸡犬不留!”
南靖泉听后却是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嘲讽与悲凉:“让我堂堂大明将军向尔等投降,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回去告诉皇太极,我南靖泉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大明将士,只有断头将军,无降将军!”说罢接过信,看也不看,直接撕得粉碎,扔在使臣脸上。
众将领握紧拳头,齐声朝使臣怒吼道:“滚!”
使臣原本以为南靖泉会经不住诱惑考虑投降,却被如此羞辱,吓得脸色惨白,生怕南靖泉一怒之下将他斩首,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正堂。
待使臣离去,南靖泉对众将说道:“皇太极给了一天期限,明日一早,金兵必定大举进攻。届时,我等唯有以死相拼。”
“即使无法正面抵挡,我们也可以和他们打巷战。要死也要多杀几个金兵!”刘承之握紧剑柄,眼中闪着决绝的光。
正在此时,一名士兵跑来禀告:“将军,门外有一个自称双影的人求见。他作金人打扮,却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双影!”南靖泉惊愕地站起来。为何双影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来到?他不是应该在金军中潜伏吗?一旁的刘承之也是满脸疑惑。
“让他进来。”南靖泉下令道,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从门外走进。此人身穿马蹄袖箭衣,辫垂脑后,一副标准的金人装扮,脸上戴着精巧的面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南靖泉快步走到他面前,眼含热泪,不安地朝门外瞟了一眼:“你怎么来了?这太危险了!”
南靖泉已经做好赴死的打算,而双影是他苦心安排打入金军内部的眼线,负责为大明提供重要情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轻易露面。刘承之也不安地说道:“双影,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来见我们。你的身份比我们的性命重要得多。”
双影戴着面具出现,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真实面目,以免日后被认出。这点南靖泉自然明白。他握住双影的手,低声道:“早些回去吧。今天能见这一面,我已经知足了。”
双影却摇头道:“将军待我恩重如山,向皇上举荐我潜伏金营,让我有机会报效朝廷。如今将军命在旦夕,我岂能坐视不管?”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地图展开,只见上面详细标记着金兵在城外的驻防情况,兵力分布一目了然。
南靖泉看着地图,苦笑道:“我现在就算掌握金人的动向,也无兵可用了啊。”
双影的手指在地图上滑动,最终停在一个方位:“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里是金兵防守最薄弱之处,就在东南方向。请将军今夜从此处突围吧。”
“突围?”南靖泉自从接下防守大凌城的重任,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早已将这里视为自己的最终归宿。面对双影的建议,他摇头道:“我既受皇命守城,自当与大凌城共存亡,岂可弃城而逃?”
“将军,大凌城已经无法再守。您带兵有方,作战英勇,何不留着有用之躯,以图将来重振旗鼓?这远比白白送死要有价值啊!”双影恳切地说道。
南靖泉望着地图,回头对刘承之说:“大凌城若失守,我作为守将必须承担责任,唯有一死,否则无颜面对朝廷,无颜面对圣上。承之兄,你今晚带着剩余的将士突围去吧。能带回去一个是一个,为我大明保留些种子。”
刘承之坚决摇头:“我愿誓死追随将军!将军不突围,我怎能独自偷生?”
双影见南靖泉不为所动,继续恳求:“将军,这份地图是我冒着生命危险才得到的,就是为了让将军有机会活着离开。请将军三思啊!”
双影的良苦用心让在场的将领无不感动。他们一直对南靖泉由衷敬佩,不忍心看他就此牺牲,纷纷跪下。
刘承之劝说道:“将军,双影言之有理。其实我和几位将领也曾商量过,在大凌城被完全攻破前,保护将军突围。将军之才远胜我们,我们死在这里没关系,但大明还需要将军啊!我们愿意为将军拼出一条血路,只希望将军日后能驱逐鞑虏,为我们报仇雪恨!”
南靖泉深知他们忠心耿耿,眼含热泪将他们一一扶起:“诸位的心意我明白。我南靖泉征战沙场多年,只愿马革裹尸还。若今天我弃城而走,怎么对得起那些战死的将士?”
“我相信他们在天之灵,都希望将军活着,为他们报仇!”刘承之见南靖泉铁了心不突围,突然拔出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南靖泉惊诧地想要夺剑,刘承之后退几步,恳切道:“将军若不答应突围,我就立刻自刎于此!”
“承之兄,放下剑!你这是在逼我啊!”南靖泉心乱如麻。
就在这时,其他几位将领也纷纷拔剑准备自刎:“将军若不突围,我等就死在这里!”
南靖泉被他们的举动震撼了。他本想与大凌城共存亡,以死报国,可现在手下将领以死相逼,恳求他突围。一时之间,他内心充满矛盾:“你们都是与我同生共死多年的弟兄,我怎能抛下你们?”
刘承之见他仍在犹豫,用剑在脖子上轻轻一划,一丝鲜血顿时溢出:“将军,时间不多了。我宁愿死在您面前,也不愿看您白白送死!”
“住手!”南靖泉突然吼道,双手微微颤抖。望着眼前几位以死相谏的将领,他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们,突围!”
诸位将领见终于劝动了南靖泉,这才将剑放下:“请将军恕我等以死相逼之罪。”
南靖泉深深叹了口气,向他们抱拳行礼:“今晚随我突围。我希望能带着你们所有人都活着出去!”
“我等誓死追随将军!”将领们齐声应道。
南靖泉收起地图,走到双影面前,由衷感谢:“谢谢你。我一定会带着他们突围出去。”
双影向各位将领行礼:“请大家务必保护好将军。”然后又对南靖泉说:“今晚子时,将军可从东南方向突围。金兵在那里的防守最为薄弱,可趁他们换防之际绕过驻兵大营。”
“好,就按你说的办。”南靖泉由衷感谢,“双影,时候不早了,你这次露面已经冒了极大风险,请速回金营,不要引起怀疑。我们一定不会辜负你的好意,会全力突围出去。”
双影朝门外看了看天色,向众人拜别:“诸位,双影在此别过,请多多保重。”说罢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南靖泉送走双影后回到正堂,将地图摊在桌上,让各位将领仔细查看:“诸位,我们尽快安排下去。将剩余将士全部召集,就按地图标记的方向突围。成败在此一举!”
“末将领命!”将领们随即离开正堂,各自准备。
子时将近,夜色深沉,大凌城四周如死一般寂静。一弯孤月悬挂夜空,洒下清冷的光辉,为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增添了几分寒意。紧闭多日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南靖泉领着几百名残兵悄声出城。城楼上,一百多名重伤士兵自愿留下来断后,为突围争取时间。他们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注定。
南靖泉双手颤抖地触摸着城墙,感受着上面斑驳的痕迹。这是他战斗过的地方,是他用生命守护的地方,这里流淌着无数守军的鲜血。如今他要离开这里,万千回忆涌上心头,不禁潸然泪下。
“将军,我们该走了。”身边的将领低声催促。
南靖泉朝城楼上的伤兵最后望了一眼。他知道,这些弟兄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来的,明日此时,他们或许都已不在人世。
“出发!”南靖泉咬牙下令,转身步入黑暗。
南靖泉率领众人徒步向东南方前进。出城前,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了周围情况。果然,大凌城除了东南方向外,其余各处都是火光通明,显然有重兵把守。唯有东南方向火光稀疏,想必金兵不会料到他们会从那里突围,故而留守兵力不多。
行进一个时辰后,他们放慢了脚步。前方的火光越来越近,南靖泉示意众人停下。他从怀中取出地图,借着微弱的月光仔细查看,对身边的将士低声道:“前方不远就是金兵驻守大营。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我们不可与之交战。待他们换防之际,我们绕道至大凌河,沿河突围。河边一侧多是小山坡,不易被发现。”
众人齐声应道:“谨遵将军号令。”
南靖泉取出望远镜,仔细观察金兵大营的动静。当金兵开始换防时,他立即领着众人小心翼翼绕道至大凌河边。来到河边,将士们早已饥渴难耐,纷纷取水止渴。短暂休息后,他们沿着大凌河岸急行。金兵主营设在大凌河岸高处,无法直接观察到河岸情况,这让南靖泉一行人得以在金兵眼皮底下快速移动。
南靖泉领着众人沿河急行一个多时辰后,估算已经脱离了金兵的视线范围,不禁长长松了口气,对众人说道:“各位,我们已经突围出来了。”大家悬挂的心总算放下,纷纷坐下休息,放松了警惕。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乱箭突然从小山坡后射出!许多将士来不及反应就中箭倒地。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南靖泉如遭雷击,他拔剑边挡边退,嘶声喊道:“大家小心!有埋伏!”
然而箭如雨下,一波接一波,众人猝不及防,纷纷倒在血泊中。有的将士向河边逃去,却依然难逃厄运。
刘承之冲到南靖泉身边,肩头已中一箭,鲜血染红了战袍:“靖泉兄,我们中了埋伏!”
“这怎么可能?我们明明已经突围出来了!”南靖泉看着一批批倒下的将士,心如刀割。
这时乱箭停止,从小山坡后冲出大批金兵,喊杀着从山坡上袭来,追杀四散的明军。众人由于轻装出城,很难抵挡金兵的冲击,许多将士只能以血肉之躯拼死相搏。
南靖泉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难道是他出卖了我们?”他紧握宝剑,脸上青筋暴起,带着满腔怒火接连砍倒几名金兵,鲜血染红了战袍。
随他出城的将士在这次袭击中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大凌河水。金兵的屠刀从未停止,直到只剩下南靖泉和刘承之两人背靠背站立。
“终究注定要死在这里了。”南靖泉用剑支撑着身体,抬头望着眼前全副武装的金兵,语气中充满不屑,“来啊!在死之前让我多杀几个!”
话音刚落,一个双巾蒙面、头戴斗笠的黑衣人从金兵中走出,来到南靖泉面前。南靖泉朝那人看去,双手颤抖着紧握宝剑,用剑指向黑衣人,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果然是你,双影!”
“将军,如今大势已去,我奉劝你投靠大金,可保一生荣华富贵。我主对将军敬佩有加,不忍看将军为了这座孤城送命,故而用心良苦引将军出城。”双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南靖泉悲愤交加:“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投靠了金国,做出这等不忠不义的勾当!亏我如此信任你,举荐你为朝廷效力!我真是瞎了眼!”
一旁的刘承之气愤地破口大骂:“双影,你这个汉奸!卖国求荣的畜生!”
双影冷冷一笑,扫视着周围明军的尸体:“看到这些死去的人了吗?与大金作对,这就是代价。我知道你们让我潜伏大金是为大明效力,但在大金多年,已经消磨了我最初的信念。大明几次征讨大金,接二连三失利,让我对大明失去了信心。我这个卧底又有什么用?相反,如果我向大金表明身份,立刻就能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何必再做这个卧底?”
“我要杀了你!”刘承之举剑向双影冲去。突然“嗖”的一声,一支箭射中他的胸口。刘承之嘴角溢出鲜血,随着剑的掉落而倒地。
“承之兄!”南靖泉急忙扶起刘承之,看着他不断流血的伤口,徒劳地试图止血,“坚持住,我的好兄弟!”
刘承之双目圆睁,死死盯着双影,对南靖泉不甘地说:“我恨啊!不能再随你征战沙场了…靖泉兄,我死不瞑目!”说罢气绝身亡。
“好兄弟,我的好兄弟!是我害了你!”南靖泉仰天悲呼,紧紧抱着刘承之的遗体。多年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将军,跟我去见大汗吧。我可以保证你会受到重用,远胜在大明之时。”双影继续劝降。
南靖泉轻轻放下刘承之的遗体,提剑站起,嘲讽道:“让我和你们一样屠杀自己的同胞?回去告诉皇太极,我南靖泉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我从来都瞧不起你们这些卖国求荣之徒,又怎会与你们为伍!”
“你这又是何苦?人生在世,不过数十载,不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吗?待你投靠大金后,我会想办法将你的家人接来,这样你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双影试图用亲情打动他。
“家人…”南靖泉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那块绣着“平安”二字的手帕,沉默良久。双影以为他动摇了,紧接着说:“想想你的娘子还在家中等你回去。你若就这样死了,她该怎么办?还有你那年幼的儿子,难道你希望他没有父亲吗?”
南靖泉紧紧握住手帕,朝双影冷冷一瞥,嘴角勾起一丝不屑:“我妻子知书达理。我若是卖主求荣,有何面目见她?将来又如何面对我的儿子?我宁愿一死,也绝不做金人的走狗!”说罢趁双影不备,急退几步,转身面向南方,挥剑自刎。鲜血喷涌而出,他的身体缓缓倒下,与战死的守军将士躺在了一起。
双影来不及阻止,见南靖泉自刎,也只能无奈摇头。
“将南靖泉的遗体带回大营,交由大汗处置。”他冷冷下令,转身离去。
大凌河边,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土地与河水。这些从大凌城突围的守军,最终长眠于此。南靖泉也实现了他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夙愿。月光照在这片惨烈的土地上,仿佛在为这些忠魂默哀。远处,大凌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一座巨大的墓碑,矗立在辽东大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