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处幽暗僻静的小柴房,一名衣衫破烂的女子,倒在一堆枯草里,气息微弱。
窗外凌冽的风呼啸着,发出凄惨的呜咽声,犹如女子心底的哀凉。
柴房的门却突然开了,不知道是风,还是人,四下静悄悄的,她警觉地竖起耳朵细听,果然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心跳。
“姐姐,是你吗?”
没有任何回应,但黑暗中,却有一道黑影正在缓缓地靠近。
大风吹散了云,月光散落一地,地上的女子抬眼,终于看清那人的脸,那么熟悉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一张脸。
“姐姐,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女子落下一行血泪,黑影却没有丝毫犹豫,手里的匕首在月光下闪出逼人的寒气,然后手起刀落,女子的脸上瞬间血肉模糊。
女子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脸皮,在那锋利的匕首下,彻底被剥离,那个黑影,依旧冷漠着一张脸,眼底没有丝毫动容。
终于,气力尽失,女子因忍痛而紧绷的身体,逐渐瘫软,那被血软红了的瞳孔,也渐渐化成了一片死寂的灰色……
1.
我在一个晴朗的清晨醒来,盛夏尖锐的阳光,肆意倾洒在我的脸上,灼得我皮肤生疼,我起身,对着镜子用一块沾了泉水的毛巾轻揉地敷贴上去。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明眸皓齿,冰肌玉骨,连我看了都禁不住心动,只可惜,这张脸的主人,却是个痴儿,自六岁那年的一场高热,智商便永久停止了生长。
丫鬟阿绿端着汤药进门,见到我的那一刹那,我也正在看她,她怔了怔,手里的汤药应声而落,屋子里顿时充斥着一股刺鼻的药味。
“小姐?你醒了?”
“嗯,醒了。”
“小、小姐?你怎么突然、突然变了……”
“阿绿,我饿了,吩咐厨屋送些吃的来吧!”
我打断了她,将毛巾从脸上取了下来,然后开始描眉画唇,细贴花黄,举手投足间,哪里还有往日那副痴儿的模样?
阿绿送了饭菜来,跟她同来的,还有国公府的一家老小,他们站在门外,只字不敢言,静悄悄地看我吃完了一碗桂花莲子粥,两块珊瑚心雪卷,三片鲜桃蜜饯,后又抿了几口鸡容蘑菇汤。
我吃得甚至满足,脸上的笑意也更足了些,然后对着门外的秦国公秦戍怀盈盈拜了下去。
“女儿霜月,拜见爹爹。”
秦戍怀立即老泪纵横,谢天谢地谢祖宗,他的掌上明珠秦霜月,终于去除了病根,恢复到了常人的模样。
天降大喜,国公府上下热热闹闹地办了场盛宴,请了华阳城中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和财大气粗的富家公子们。
秦戍怀的用意,一目了然。
而我,欣然接受,以一曲雪山春晓撩拨了宴上无数男儿的心。
盛宴结束后,国公府的门槛被提亲之人生生踩出了一道凹痕,秦戍怀掩不住心里的欢喜,曾几次来探我口风,问我到底对哪家的公子眼缘颇厚。
我只道:“那一众乌合,不过都是陪衬罢了,只有坐在首位的紫衣男子,方能入眼几分。”
秦戍怀当场差点哭了,一张脸挤出了无数道的褶。
“霜月啊霜月,你看上谁不好,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他呢?那可是我们北燕的靳王啊!”
听他的口气,是如何都不会让我嫁入北燕皇室的,这一点,我也早有预料。
秦家在北燕,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贵商户,北燕皇帝为了笼络人心,早年间便给秦戍怀封了个国公的闲职,况且这靳王早有妻室,在朝中更是无权无势,将来等太子登基,说不定就要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做个闲散王爷,秦戍怀又如何肯让自己的宝贝女儿嫁过去受这等委屈?
话是这样说,但我却是执着万分坚定的态度,此生非他不嫁,秦戍怀一恼,狠心将我关进暖月阁,再不许我踏出半步。
2.
区区暖月阁自是困不住我的,趁着天空皎洁的月色,我从两丈多高的珠窗上纵身而下,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院子中,然后又从院子里飞身而起,踩着院墙跨出了秦府。
天大地大,我就像一只灵活的云雀,穿梭在了华阳城的大街小巷。
夜已深沉,月光下的华阳城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婴孩,唯独在卢安桥边,有一处灯火通明,那是华阳城最大的酒馆,有丝竹奏乐,有舞女作陪,宛若人间仙境。
我惦着脚尖落在了一顶极为奢华的软轿顶上,我知道,那是靳王尚靖轩的辇车,于是我悄无声息的潜入,歇在了软轿的帷幕内。
尚靖轩大概是辰时才归,此时的他颇带了些酒意,和着一身脂粉香,哼着小调一头钻入轿内。
他发现了我,毫无意外的。
可还不容我言语,他的一只手就用力地钳住了我的喉咙。
轿子里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脸色,直觉周身寒气逼人,那是他瞬间爆发出来的杀意。
一滴热泪落下,他手上的力道稍松了片刻,趁次机会,我握住他那只暴着青筋的手,极其微弱地吐出几个字:
“国公府幺女霜月,见过靳王。”
他果然松开了我。
“你在此做什么?”
他语色淡淡,却又止不住的好奇,于是坐下身来,试图趁着微弱的月光打量我。
我脸色微红,将头低下去三分,生怕他在我眼底瞧出些什么来。
“霜月对靳王一见倾心,此生誓要常伴靳王左右,为仆为奴亦可,只奈家父百般阻拦,这才……这才出此下策。”
“噢?你对我一见倾心?何以见得?”
他果然不信我,可见我一片真心啊,到底还是猛烈了些。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以死表真心,然后头顶的那根珠钗,就这样硬生生地刺破了我的胸膛。
“靳王爷,霜月在这夜半三更之时入了您的轿撵,自知名声已毁,您若不肯要我,那霜月,便只好一死了。”
“既如此,我便去求父皇赐婚便是。”
沉默良久后,他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我也终于瘫倒在了他的怀里,那一刻,我嘴角却是满噙笑意,这一棋,算是落定了。
皇帝的旨意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要早,秦戍怀接完了旨,面色沉得像黑云一样。
“你既如此不省心,我倒情愿还是那个愚笨痴呆的秦家幺女好。”
可他说完了,又开始心疼起来,命人熬了滋补伤口的乌鱼汤来,一口一口喂我喝下。
“女儿啊,你真是糊涂啊,那尚靖轩是什么人?你怎敢以性命做要挟来逼他娶你?”
“以我秦家的财力,就连皇帝都瞻仰三分,尚靖轩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透这一点的。”
这也是我胸有成竹的原因,尚靖轩在朝中虽无权势,可我知道,他其实是一只野心勃勃的恶狼,那些玩世不恭放荡不羁的做派,只不过是他隐藏实力的一种方式罢了。
可秦戍怀还是忧心。
他拧这眉头道:“皇家看似权势滔天,可其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应付的?何况啊,你自幼失智,如今虽是大好了,可终究还是心思单纯……”
他说得有些多了,我心生恼意,只得闭上眼假寐。
3.
大婚之日就定在九月初九,那日我一身红裳羞愧了云霞,于是天地间便飘起了毛毛细雨,我坐在轿子里,将手伸到外头,绵绵的雨水瞬间湿了掌心。
九月热潮未退,我却觉出一丝凉意来,不知是雨水的缘故,还是心里的缘故。
由于秦戍怀在皇帝那里有几分薄面,因此我大婚的礼仪皆是按照王妃的等级来操办,只是在名头上,撑死也不过是个侧妃罢了,尚晋轩的正妃林朝颜,乃是如今手握兵权的林大将军之女,皇帝或多或少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我还听传言说,这靳王妃林朝颜,是个泼辣善妒的主,料想她定也不愿与我平起平坐,但对我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以后的事,我自有万分把握在心,而她林朝颜,也并未被我放在眼里,我的谋算,当要配得上尚靖轩的野心才行。
然而大婚当晚,尚靖轩并未在我房里过夜,更切确得说,是他根本就没有与我洞房,他将与我一同随嫁而来的丫鬟阿绿,还有王府一众的丫鬟婆子都撵了出去,自己则抱了床褥子歇在了婚房的外间,睡前还不忘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喜帕上。
这一幕,实在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我并未深问,聪明的女子,从来都能管的住自己的口舌。
大婚第二日,雨过天晴,气温却急剧下降,我坐在房中用了一杯暖茶,方才慢悠悠站起身来,准备去给靳王妃林朝颜请安。
然而见到她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打了寒颤,恐怕方才那杯茶的热量,早已消耗了,丫鬟阿绿忙帮我拢了拢身上的坎肩。
“妹妹身子薄,可要当心别染了风寒。”
还未等我说话,林朝颜倒先开了口,语气浅淡淡的,听不出丝毫厉害,我这才端起茶盏,在她面前拜了下去。
“原来姐姐是这等和善之人,看来那外头的传言并非属实了,害得霜月还暗自忧郁了一阵,生怕不小心就惹怒了姐姐呢!"
”那外头的传言可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
话没完,阿绿在一边轻咳了一声,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大概说错了话,忙恭身将茶盏举过头顶。
“差点忘了正事了,还是请姐姐先受了这杯请安茶吧,以后,在这靳王府,霜月还要多仰仗姐姐了。”
我手一空,林朝颜已接了茶,又赏了我一对金镶玉的坠子,请安事宜算是完毕。
临走前,我忍不住偷偷回看了一眼,林朝颜似乎倦了,正用一只手撑起头来,直愣愣地发起了呆。
她的眼底,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洞,之前对我的态度,也是极其淡然,根本就不似传言说的那般不堪,我心头疑惑顿生,不知是她刻意做作,还是真就如我看到的这般。
更甚的是,我似乎从她看我的眼神里,察觉出一丝可怜来,仿佛来自于同病相怜的两个人,那种不言而喻的惺惺相惜,这种感觉不禁乱了我心底的坚定,我一时踌躇起来。
回去的路上,撞上了刚刚下朝的尚靖轩,他的眼底有笑意,如同头顶的红日一般,微微有些刺眼。
“以后跟王妃请安的事宜就免了吧,你也是我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并不比她低微多少。”
“这怎么成,毕竟,她是正妃。”
我的意思是,有她这个正妃在一日,我就要例行请安一日,除非,将我抬正!
尚靖轩捋一捋了我额前的碎发,笑得更加深沉,那笑,却是我无法看透的。
4.
自那日以后,尚晋轩竟日日歇在了我的房内,他温情,贴心,事事顺我心意。
但这只是表面,每当黑夜来临,他就仿佛变了个人,冷漠得如同一盏化不开的寒冰,从来不允许我近他身子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