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的枪与梦中的书
竹林深处
二十四年了。每到这个时节,北风就刮得格外急,仿佛要把人间的温度都给吹散。
窗玻璃上结了霜花,一片一片,像是记忆的碎片。

我总在这时想起您——不是耳顺之年喜欢看新闻,也不是看到战争题材的影视剧时就严肃起来陷入沉思的那个父亲,而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1958年的冬天,离开课桌,集结到阿坝的训练场,换上了一身过于宽大军装的您……
您很少说起西藏战场上的那些血淋淋的往事。您总是讲起那里的天空,您说天很蓝,白云很白,像团团棉花悬浮在半空……

那些缺医少药的故事,那些挖遍了方圆几里之地,都没有可食用野菜的饥肠辘辘的日子;您骑在战马上负伤之后趴在马背上,昏迷了几天,从马背上掉下来了几次,你忠实的朋友,你的那匹黄飙马,用它温热的气息,多次将您唤醒,
您的老伙伴与您惺惺相惜。看到您再度昏迷,掉下马背,它甚至噙着凉水在你的面前嘶鸣,你被凉水惊醒了,却虚弱的爬不上马背,老黄躺在斜坡的地上,你抓着他的马鞍子,他回头用温和的大眼睛示意您,抓好了主人,我要起来了,你的伙伴,善解人意的老黄,竟慢慢的翻过身来,前蹄儿跪地,后腿儿猛的一用力,驮着您一跃而起……
您在战斗中九死一生的传奇故事,都是在您走后,从泛黄的日记本、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从您老战友酒醉后的哽咽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影像;

往事像一幅被岁月磨损的唐卡,那些片段的回忆,需要我用想象去填补那些剥落的金粉……
您说,进藏的路,是用年轻的生命铺成的。
和您一起出发的七个少年,有三个永远留在了雪山下。
最年轻的老连长二十一岁,腹部中弹,肠子流出来,您用刺刀割开自己的衬衣为他包扎。他却顽强的把粉色的肠子塞回腹内,站起身来端起冲锋枪打完了最后一梭子弹,倒下时,距离二十一岁生日还有四天……
您说这些时眼睛望着远方,仿佛能穿透钢筋水泥的楼群,看见那片被血染红的原野……

可您又说,西藏的美,是能让人忘记疼痛的;深秋的草原绿得不像人间,云朵白得发亮,低低地悬着,慢慢的随风往前飘移着,仿佛跳起来就能扯下一团。
野花结了籽,风一吹,相互碰撞着,细细碎碎地响着,像无数个微小的转经筒。
您总记得那个黄昏——尖刀营的骑兵从天边驰来,晚霞把战马、战士、甚至奔跑的军犬黑子,都镀成了流动的金色;那是剿匪途中难得的宁静时刻,
您说,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你们流血,流汗,就是为了让这样的黄昏能够年复一年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
黑子。您提到它时声音会软下来。那条在坍塌崖壁下被救起的小狗,它圣洁的母亲为了救它的孩子,饿死在崖底。

它跟着部队转战千里,在甘南那场恶战中,拖着被捅了七八刀的身体,咬断了敌人的喉管。它活下来了,但左后腿永远蜷着,跑起来会不由自主地歪倒。
可您说,有时候畜生比人更懂得什么叫忠诚。
1962年,您带着黑子与骑一师一同骑着马进驻了新疆……
从此西藏成了地图上一个渐渐遥远的坐标,成了深夜惊醒时枕边冰凉的月光。
但有些东西是带不走的——那位二十一岁连长的眼睛,那个您一次次奔赴陕北,寻找他的那个模糊的家乡,为的是他的父母能享受上英雄儿子的烈士荣光。

黑子瘸着腿仍旧奋力奔跑的样子,草原上细碎如转经筒声的花籽,还有您右手虎口那道永远褪不去的、被枪托磨出的老茧……
您喜欢坐在阳台上看报,喜欢浇花儿,喜欢那盆被我称为六瓣梅,而您叫它格桑花的花朵们,膝盖上摊着一本合订本的《家庭医生报》您说剿匪的年代你们也用指压止血法,来为缺医少药的自己,为受伤的肢体止血过,阳光穿过您花白的头发,将影子投射在墙上。
有次,我听见您看电视时重复了一句台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忽然就哽咽了。那一刻我明白了,那个十七岁放下书本,拿起钢枪的少年,其实从未离开过您,他只是躲进了岁月的褶皱里,在某些起风的夜晚,会出来和年老的自己聊一聊,喝一杯。

现在的我也快沐浴到人生的晚霞了。开始渐渐懂得,纪念不只是哭泣,而是承接——承接您看见过的黄昏,您守护过的草原,您守望着那些没能活到二十一岁的战友们未曾见过的春天。
窗外的寒风吹过,记忆中的雪下大了,一片一片,覆盖了街道、屋顶、远山。
我仿佛看见您骑着那匹黄飙马,从雪原尽头驰来,军装崭新,目光清澈,黑子在马前撒着欢儿的跑。左后腿一点也不瘸了。
而您身后,1958年的阳光正好,十七岁的青春回荡在校园里,书包搁在课桌上,墨迹未干,书页还打开在某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