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行


那个穿碎花裙的中年妇人向我扑来,笑的脸上堆满了褶儿。露出的小腿及臂膀有结实的线条,她捉住了我,事实上,我也没有动过。肩上感到阵痛,像是绞刑架上的麻绳,要让我窒息了才好。脸挤在她浑圆的胸脯之间,努力憋气,防止闻到陌生的味道。

终于放开了我,并未由她眉眼之下发现一丁点儿欢欣。她似是被我看穿了,胡乱开始说起来:“哎呀,我大侄女长得多俊,这大眼睛真水灵。”她对面坐的那个女人笑着点了点头。用戴着金戒指的手捋捋头发。“是我大哥给嫂子买的吧,真有福气哟。”那个女人眼里有光点斑驳闪烁,是羡慕还是嫉妒。可是,我却始终未想起那女人是谁以及我为什么出现在她的家里。扭头看向戴着金戒指的女人,她好像是妈妈吧,可是妈妈又是什么……我陷进问题里,那副丧气样子,真是丢人极了。

“这是你梅子姨,你上小学时还时常接送你呢。”妈妈给我擦了擦眼睛,那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低着脑袋,脖子不堪重负的信号强烈波动输出给大脑。大脑一门心思在与尿意抗衡并未理会。耳朵还是很悠闲,那两人在谈论着我“这孩子还是不张口说话啊”、“看了医生说是舌头没毛病”、“我听说秀山上有个寺庙特别灵,你带她……”

那天中午,梅子阿姨给我们娘俩包了饺子,雪白的面粉在指间翻飞着。屋外白雪在风里打着旋儿。我是讨厌吃饺子的,那个叫妈妈的人也是知道的。过分的热情总是让人轻而易举的放弃抵抗。她只苦口婆心劝我道:“你看小姨这么欢喜的给我们包饺子,就算不喜欢,也勉强吃一点好不好?妈妈答应回去给你买芭比娃娃。”女人一脸详和,眼里尽是哀求。我点了点头便不再看任何人。只盯着距地面五十厘米的半空,不断有雪花经过有时也是雪粒,摇摇摆摆飞去别的地方。

晚上回家后,我吐了很久,未消化的食物残渣铺洒满地,妈妈跪在地板上边擦脏物边流着眼泪。我知道她是觉得自己不幸,生了我这么古怪的玩意儿。因为半夜我朦胧中听到他们的争吵。那个尖锐的女声说道:“我从未见过这么拗的娃儿,她一定还是在怪我三年前的那件事,才不肯说话。你看她那鬼样子,整天都哭丧着一张脸。”我也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颇冷淡的声音“当初孕检时,就说不让你生这个女娃的。”女人哭起来,和夜里的北风比着凄厉,男人摔门走了。借着窗外透进的光,能看见妈妈做针线活的竹筐子,做新衣余下的红布上搁着一把大剪刀。那锋利的刃,在舌上泛开铁锈味儿。


我倒在地上时,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也像今天一样落着雪,我们一家人去城里买年货,路上碰着了三叔,那时的我正因早饭的事闹脾气。直接甩开了进行着无聊寒暄的大人们,径直向车站走去。我记得到城里以后,妈妈气势汹汹把我拉到角落。狠狠给了我几巴掌,带着怒意骂道:“让你不知礼节,让你见人就跑。你以为你是皇宫里的公主?”看热闹的人们围成一个圈。也有好言相劝的,说孩子太小,还不懂事。也有和身边人小声嘀咕的。“不听话的孩子就得挨打。”妈妈咬着牙,往我脸上又拧了几下。我看到那些人的眼里满是嘲讽与淡漠。万箭穿心般,手脚止不住抽搐,周围的一切轰然崩塌。那以后,每当想张口说话,那几巴掌就像活了一样,火辣辣疼在脸上。

那些成年人的脸上总是溢满了热情,多余而浮夸的热情。他们给了我很多很多糖,但明明知道糖会坏牙,依旧强迫我收下。

直到中午,我才醒来。眼睛的酸涩以及眼周的胀痛经过太阳穴直达脑内,我应该没出息的哭了很久吧。血已是暗红厚厚一层黏在地上。那块从我口中脱落的柔软物件,在血泊里变得微硬。裁下一片红布,将它包裹严密扔进客厅的垃圾桶。那个会令我百般屈辱之物。妈妈应该是去探亲了吧。桌子上有凉掉的米汤和馒头。纯白汁水里倒映着发丝胶粘在血痂里。唇沾了汤水,汤水上晕开一层浅淡颜色。舌根传来剧烈疼痛,可我明白此刻的自己需要汲取些能量。将馒头泡进碗里和着米粒一起咀嚼,碎饭给伤部带来锐利疼痛。牙齿也不忍张合,僵在那里的咀嚼肌和大脑给的指令争执不下,不自觉又开始掉泪。喉头翻涌着腥味涌到鼻腔,还是要吃下去啊。

就像平常一样拖地擦桌洗衣,没有半点失血过多的样子。以至于爸爸回来时,夸我今天格外勤快。我是高兴的,以后就有正当的理由不开口了。盼着他门发现我断掉的舌,然后像今天照在雪上的阳光一般,给人强烈的眩晕。我想那个女人不用因我不张口而感到尴尬了吧。她可以逢人便说我女儿是真哑了,医院也医不好了。顺便再博几滴同情的眼泪以便继续他们成年人的游戏。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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