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可被生活变得庸俗。”父亲郑重地说。
父亲说话的时候,阳光洒满了整个客厅,暖暖的。但父亲的脸是阴沉的。
我蜷缩在凌乱的沙发里,蓬头垢面,睡眼惺忪,手里玩着手机。
一语惊醒梦中人。看看时间,早10点。周六。
父亲很久没这么正式的对我说话了。我开始有点不安。
我等着下一句话,但没有。
父亲的话总是很少,少到要我重新去猜测、审视、思考。
时光追溯到28年前,因为再往前,真的没什么记忆。
父亲教我《论语》,每天一句,不知何意,但父亲会耐心的读,耐心的翻译,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懂。很无聊的一段时光。巷子里不时传来玩伴的呼喊声、笑声、还有打闹的哭声,我努力的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看着斑驳的树影倒映在院子里,黄色的小猫围着我转来转去,我假装耐心的听完。此时,夕阳西下,正是玩耍的好时候。追溯,26年前。
天天练习书法,是我的必修课。
父亲为我专门做了长长的练字桌子,陪我一起练。门外依旧是玩伴们的笑声,院子的树又长高了,猫,换了一只,是灰色的。
先练柳体,父亲说,柳体清健遒劲,你身体羸弱,练字强身健体,修身养性。
这一练,就是10年。
后又颜体。因其体端庄厚重,可让女子稳重大方,且古人亦有颜筋柳骨之说,父亲说。
当捧回一个个证书时,不苟言笑的父亲,笑了。
可问题随之出现,弱小的我,性格越来越倔强,父亲说,以后就练习小楷吧,惟小楷筋骨内含,肌理细腻,可磨练你的性子。以后,这小楷便一直陪伴我,不管自己变得多无助、多愤怒、多狂躁、多沮丧,它都会让我安静。
追溯。
我开始叛逆了。
“今天不许出去。”不行!我摔门而去。
“物理为什么不及格?”我沉默。
“今天为什么逃课?”心情不好!我理直气壮。
对抗持续了一年,最厉害的冷战,起码有三个月,我会一直不和父亲说话。
但父亲从小定的规矩我还默默遵守,已成习惯。
吃饭时不要有响声,尽量不说话。
不要染指甲。
不要打断别人说话。
读书。
书不能折,要放书签。
每天练字1小时。
…
时光飞逝。
父亲的要求越来越少。
只是记得,大一第二学期回家,穿了一条短的不能再短的白色热裤,父亲一句话都没说,提着我的行李,走到街的另一头,装作不认识我。我回家,第一时间换掉。
……
又回到了儿时住的老院子。门前的树都被砍了,铺上了整齐的青砖。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如匆匆岁月,花谢花开,春去秋来,相聚分离,空留无奈。
门锁着,房子已不属于我们。
奶奶去世的时候,房子就卖了。
奶奶在世时,总说:“现在好啊,都有高楼住了,我什么时候能住进这楼房啊!”奶奶的愿望最终没实现。
我给奶奶的承诺也没实现。我答应过疼了我一辈子的奶奶,说:“孙女儿的工资以后都给奶奶花!”可奶奶没花过我一分钱,大四最后一学期开学前的晚上,我又一次踏上求学的火车,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奶奶给我衣服里塞了皱皱的200元钱,那晚,最疼我的奶奶,永远走了。
从门缝中望去,院子里那些熟悉的东西都没有了。只有那棵陪伴我长大的树,还在那儿,郁郁葱葱,高过了房顶,那绿色倏地模糊了我的双眼。
“呦,这是谁家的丫头,这么高了?”转身,是巷子里的王奶奶,这里,我认识的,也许就剩她一人了。她腿脚不方便,听说嫌楼够,怕媳妇事多,就一直没搬。
王奶奶的头发又白了些,颤微微的说:“丫头,都没人了,还来干什么。”
“来看看。”我笑着说。
“这儿,有什么好,不如楼房好…”。
“这儿好”。我回答。
只是,都变了。我心里想。
“丫头,家里人都好吧?”没来及回答,王奶奶又开始说了“好啊,你有出息,学习好,字又写的好,家里人又疼你,那时候,你去上学,你爷爷奶奶会把你的奖状证书摆一床呢…”这件事,我今天第一次听说。
“好啊,你们都有出息就好,丫头,字写不写了,你爸做的桌子还在我们家呢,那可是你爸一层一层刷的漆,现在都亮蹭蹭的呢!”我惭愧的笑着。字,已好久不练。
半下午的时光,都听老人家絮叨,我耐心的听,从不打断她。
我也想拉着我奶奶的手听她这样说话,哪怕只有一会儿。
时光继续。
上班了,父亲知道我忙,总会隔段时间在报纸上剪下一篇文章,递给我,说:“有空,读读。”
结婚,没见过掉一滴眼泪的父亲哭了,说了一句话“像你妈妈学习,做贤妻,勤劳持家。”
生子,父亲连夜坐车赶来,从不会浪漫的父亲竟手捧一束鲜花。
月子,我格外抑郁,父亲拉开窗帘,说:“阳光会赶走一切阴霾。”
现在,不爱言语的父亲,话渐渐多了起来,我想,是老了的缘故。
他知道我懒,总会在清晨,给我做好早点;总会在日落,催着我出门,去锻炼身体;总叮咛我,少玩手机,多看书;依旧从我拿回去的报纸里剪下美文,等我下班…所有的,我都明白。
当时光像指缝间的阳光,温暖、美好,却无法留住时,我变懂得,回忆是件绚丽灿烂且又悲伤痛苦的事。
只是,更要清楚,不可被生活变得庸俗。
还有,就是,希望你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