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黑白不分不可怕,黑白颠倒不可怕,可怕的是白为黑,保驾护航。
——夜幕笼罩下,白雪纷纷扬扬飘落,银色月光把一切罪恶洗刷成象牙白,那静卧在银光素裹下的世界又应该是一个什么样子?黑和白,本应是相对的,可大多时候,充当保护伞的白诡异的为黑,保驾护航。
这是一个久远到让我记忆朦胧的故事,每每午夜梦回,感觉梦境像是亲手拂开那层早已泛黄的面纱,我不得不意识到,它仍然像一根钢钉顽固的插在心里。待我走过孩提时代,望着青草丛丛下面掩埋的废墟,仍无法确信是否这就是真实。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在桃子脸上,午后的阳光算不上炽烈,却也让她稚嫩的脸蛋染上一层红晕,脸上斑斑驳驳的阳光映着额头细碎的汗珠,同一树挂满枝头的红枣相应成趣。
桃子的眼睛晶晶亮,注视的方向一眼明了,显然小姑娘不是被身边酸甜的枣子吸引了兴趣,心早飞到了十米开外的土黄色建筑物上。严格意义上讲,这是一间算不上房子的房子,至少在当下钢筋水泥抑或红砖白瓦的世界里看起来的确如此——
屋顶上破败的迎风颤抖的茅草像是在诉说它年代的久远;斑驳的树影投射在脱落了墙皮的墙面上,越发给人一种沉郁苍老的感觉;陈旧的窗棂已经被虫腐蚀,风化的发黑,让人担心它有随时会被压断的风险;变黄发硬的窗纸在风中“哗啦啦”作响,大方的将微凉的风迎进室内。而那两扇用复合木拼接的门板正微微合拢着,从桃子的角度望过去,看不清屋里的摆设,只能透过破了洞的窗纸小心窥探那个近似隔离了的世界。
“啪”“啪”“啪”,枣子经由桃子的手,在空中划起一道俏皮的抛物线,撞上本就弱不禁风的窗纸,小洞“噼噼啪啪”绽开,窗纸似乎惯受了这种蹂躏,默不作声的在风中凌乱着。
当然,在桃子看来,如果窗纸真能黏住枣子的话,那看起来真像一块黄黄的年糕,孩子的想象力总是天马行空。可随之一阵缓慢的,断断续续的混浊咳嗽声打断了她奇妙的联想,循声望去,那扇破门“吱呀”一声被一根拐棍撑开,一双严重变形的小脚颤颤巍巍地迈出来。桃子粗略比算了下,她的脚也就刚及自己的手掌大小。
老人的眼睛不好使,没留意躺在地上的枣子,拐棍拄到一个圆滚滚上面,左右一晃就脱了手……
短促而苍老的一声“哎呦”后,老人摸到门板才勉强站稳。桃子心里过意不去了,自己本意是想捉弄老太太,但也顶多就是些孩子的小把戏,并没想会让她差点摔一跤。
她利索的从树干上溜下来,从口袋里滚落的枣子调皮的在地上打着旋儿,她慢慢走近,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妈妈口中“多事的坏心眼老太太”:老人穿着一双破旧的露出棉絮的棉靴,一条打满补丁,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裤子。
桃子吐吐舌头,嘴里像被人塞了颗酸梅子,涩涩的,还没想到自己该怎么道歉,老人先开口了:
“你是叫桃子吧?……都长这么高了,几年前你爸抱来让我看时,还是个小豆丁呢。”
桃子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她是做好了挨骂的准备的,妈妈说她凶神恶煞,专治小孩子,平时不让自己靠近她,可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她抓抓耳朵,抬起头脆生生的答了句“是!”然后一本正经的和老人道歉:“那个,对不起,刚才差点让您摔倒,还把您家窗户弄破了,对不起啊!”
老人笑了,满头白发如同风中摇曳的芦花,岁月风霜刻在脸上的痕迹随着笑容聚在了一起,像一朵吉祥的大菊花。老人慈爱的摸摸她的头:
“小丫头真灵气,和你爸小时候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来,奶奶给你拿些吃的去。”
老人已经转身,桃子迟疑了一下,看着她佝偻蹒跚的背影,还是弯腰把地上的拐棍捡起送到她手里。然后小手就被老人牵起来,因为天气的缘故,桃子的手一直汗津津的,老人的手却比她干燥凉爽的多,尽管握起来并不舒服,甚至还有些硌人,但她就是觉得很熨帖,更加用力的将手缩得更小,然后再张开,像进行一个有趣的游戏。
那间小小的屋子比想象中还要黑一点,妈妈从不许她靠近这里,使得这间破败而脆弱的小屋在桃子眼中万分神秘,像潘多拉的魔盒,可她进入之后,四处打量着,心头却有些失落,墙壁像影视剧里面的防空洞,靠近灶台的地方有点黑,大概是长年累月被油烟气熏染的吧,现在呢,老人自己还能做饭吗?感觉自己臆想症又出来了,她赶紧摇摇头驱散这些想法。
墙角几处阴暗的地方还结着蛛网,一只挺着大肚腹的蜘蛛在白色的细网上摇摇欲坠;房间里并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老式收音机笨重而孤独的静卧在枕头旁;而那张遍体鳞伤的窗纸,它呼呼啦啦随着风力作响,似是在控诉桃子的调皮;环顾房间一圈,想起自家光亮的地板和洁白的墙壁,她的眉毛皱了皱,嘴唇逐渐抿成一条线。
老人艰难的弯下腰,从橱柜里拿出一团被塑料袋紧紧缠住的东西,颤颤巍巍的打开,却是一个小小的银白色护身符,样子有些旧了,边缘已经染了淡淡的黄黑色。
老人的手指在护身符上细细摩挲了一阵,就拉过桃子的手,喃喃的说:
“小桃子,这是奶奶在你出生之前,特意跑庙里给你求的,你爸和你妈都有一个,这是我给你的,当时给你妈时,你妈……哎!我就想着哪天当面给你戴上,可见你一面,就等了十年。”
桃子呆愣愣的接过来,白嫩嫩的手心躺着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心里淌过一阵异样的情绪,咬了咬唇,她重重点了下头:
“嗯,奶……奶奶,我会好好戴的。”
从老人家回来,桃子心情一直特别低沉。看着一桌子香喷喷的饭菜,她努力控制自己思绪不要绕到对面那栋房子里面去:她今天吃什么,晚上要收听什么节目,明天知不知道天气降温……猛捶一下脑袋,她又开始瞎想了,这应该是他们大人该关心的事,自己只是小孩子,这事不用她来操心,用妈妈经常挂嘴边的话来说就是“好好念书,争取两年后考进重点初中”,学习才是她应该上心的事,这次模拟考数学成绩又下降了,该好好分析下原因。
晚饭过后,桃子坐在书桌前被一道数学题绕的七晕八素,愁眉苦脸,妈妈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沙拉:
“桃子,吃点水果补充营养。”
桃子放下笔,活动一下脖子,笑着说:
“谢谢妈妈。”
女人放下水果刚要转身,突然视线像被什么黏住一样,语带困惑的问自己女儿:
“孩子,这袋子里装的什么呀?”
桃子顺着妈妈指的方向望过去,抿嘴笑了下:
“哦,这是对面奶奶送我的饼干,我还没吃呢,妈妈,你要不要吃呀?”
女人语气变得不确定:
“对面?你姚奶奶?不对啊,她现在和他儿子一块住了呢!”桃子叼着块芒果,含糊不清的说:“不会,是……”女人声调猛地提高了八度:“我知道了!是那个老婆子吧?你怎么和她有来往了,妈不是告诉你离她远点吗?还有,她送你的东西你也敢要!哎呀我的小祖宗,你瞅瞅这一坨是什么啊?指不定放了多长时间没人吃,来打发你了呢!”
桃子本就不满妈妈打断她的话,听到她后来这么贬低瞧不起老人,也不高兴的把嘴里的芒果丁吐出来,刚要开口反驳,女人已经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进了垃圾桶,那满是厌弃的样子,仿佛她丢掉的是一张粘满苍蝇的肉饼。
桃子脸气的涨红,看着妈妈脖子上那串细而精致的金链子,拧眉大声喊道:
“妈,你这是干嘛?”
女人抽出桌上的纸巾边擦手边教育自己女儿:
“你想吃饼干我给你买,你小时候住在姥姥家,可能对她不了解,你不知道,她一直想和我们家套近乎。去年你爸车祸住院,她送来一只鸡,她这什么意思啊!禽流感时让你爸吃鸡?还有……”
门被推开,桃子的爸爸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女人拉了出来,低头说:
“差不多行了啊,跟孩子大晚上说这个干嘛……”
可被刻意压低的声音,还是透过微开的门缝,从客厅隐约传来。
“你和孩子说这个,让她掺和可不好!”桃子听得出来,这是爸爸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我看那老婆子太有心计了,还想和孩子套近乎?这是要做什么,打感情牌吗?现在让她住着我们的老房子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还指望我们给她养老送终?”女人狠狠啐了一口:“白日梦!”
“她,好歹也养了我十几年吧?”
“谁让她丈夫抗日战争死在前线了,膝下无子,替你妈养你几年也算合情合理,要不是你,他知道当妈的滋味么?这要放在古代,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奶娘,还让我们感激涕零回报她?”
“哎,夜深了,睡觉去吧。”
“不行,你得明白这个理,她就是命硬,都活九十多岁了……早年克死了丈夫,你也别和她走太近,准没好事!你也长点心,看着点我们家丫头。”
“……唉,咱不讨论这个了,都依你行不行?”
“哼,我是该睡美容觉了,最近皮肤很差,都是你们一家老小,不让我省心!”
客厅灯“啪”一声灭了,桃子的眼睛,却在黑暗中,亮的出奇。银色的月光泻落在墙壁上,形成一道亮白的光带,胸前的金属也闪着光,像是老人混浊的眼睛,桃子伸手摸了摸,温热的,也是冰凉的。
礼拜天很快就过去,桃子还没将那个成形的计划付诸实践,就要踏上学校的公车。日子过得很快,天渐渐转凉,转眼下次放假又要接近,桃子心里充满幸福的期待感,想起自己临走时,拜托隔壁那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傻子哥哥,帮忙把她新买的窗纸给糊上,就为回家即将看到的成果而高兴,嗯,却又难免的担心,那笨蛋如果不明白自己意思,搞砸了怎么办?又或者把这件事根本没放在心上怎么办?她觉得自己又要陷入一个自我联想的怪圈了,该及时刹住车才行。
假期如约而至,桃子踏进家门,家中空无一人,往日喧闹的房子变得死气沉沉,那种怪异的安静让她的心没来由的一抖,而对面不同以往的热闹让她那根不安的神经缠得更乱,不好的预感……她猛地掉头跑向那栋低矮破败的土黄色建筑。
随着距离的越来越近,那喧闹的声音也听得愈发清晰:
“人死了就是死了,还在乎那么多身后事干嘛,一个死人还讲究那么多,放屋里也是给活人添晦气”这好像是妈妈不耐烦的声音。
“大柱媳妇,话可不能这么说,姑妈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大柱拉扯大,她就算大柱半个妈。操劳半辈子,你就不能让她好好上路?你怎么能把她老人家抬院子里放着!”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像是老人的亲戚,可桃子却听不出什么哀痛的感觉。
“这话说的可就有意思了哈,老太太活着的时候你们大半年都不来看一眼,人死了,现在想在我面前扮孝子呢,这不闹笑话吗?”
“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我什么话,人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老太太不抬出去,我这房子就是死过人的,不详!到卖的时候没人接手,你是不是就得过来把这占了啊!我告诉你,你想都不要想!”
桃子没再往前一步,就那么直愣愣看着前面,看着和别人争辩的妈妈,和在一旁来回踱步的爸爸。她的心就像破了洞的窗户,呼呼往里面灌凉风,两处太阳穴突突的跳,耳朵嗡嗡作响,明明很吵,却听不进任何声音,眼睛连带着鼻子一块儿泛酸,感冒这是要来了吗?
喧嚣的人群后面,隐约看到那一张张崭新洁白的窗纸,横七竖八的粘在窗户上向她招手,她觉得自己又想扔枣子了。
雪,开始下了起来。黄昏的雪,像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绪,像海水一般汹涌,能够淹没一切,风卷着雪花刮起来,似是在呜咽,又是在叹息。风里加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天地间像挂着一床白色的大幔帐,白茫茫的一片。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桃子的视野,不远处那还在争论不休的人群,那一张张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那一双双因愤怒,而不是悲伤而发红的眼睛,在这场铺天盖地的雪花里,绵密的让人窒息。
……
夜又深了,“轰隆“一声闷响,桃子睁开了眼睛。
窗外,土黄色的建筑物此刻真成了一堆黄土。桃子似乎笑了笑,原来是房倒的声音。
怎么就倒了呢,雪明明那么轻,轻到没有任何重量。点点白雪落在上面,才一接触,便已化开。老人在早已秃了枝叶的枣树下安静躺着,身上的白布像是已经被风吹开,可桃子并不担心,雪很快就会盖上去。
她翻身看了看妈妈,妈妈微一睁眼,继续在鼾声中沉沉睡去。桃子下意识的摸了摸那个银白色的护身符,单薄的金属折射着微微的光,十分澄澈又十分朦胧,仿佛是温柔的,却又有着些许寒意。她微微缩了缩手,也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