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叶苏奉诏进京。
这个尚未满月即被流放的女子,终于于她十八岁那一年,回到了久违的京城。
然后,她见到了总是于无咎身后半步之远守护年少女帝的计都——不,应该说,计都终于遇见了她。
无咎于大殿之上赐了叶苏刑侯的封号,浅笑温柔,手指一松,将册封诏书掷在了地上,刹那间整个大殿上鸦雀无声,那个甫一出生就被流放的女子不动声色,伏地拜领,捡起了诏书。
无咎大笑而去。
我为什么要去看我痛恨的女人愉悦开心?她这样笑着对计都说,那个素衣乌发的男子沉默的低下了头。
那一晚的宴会,计都代替无咎出席。
他一眼便看到了叶苏。
他在之前没有见过叶苏,但是却无比笃定,那个隐藏在一片影子之后的女子,便是叶苏。
木的钗,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脸色,微微垂下的琉璃色眼睛。
周围灯影如同绸缎一般软软铺开,她伶仃孤立,仿佛宫廷里一道苍白伤痕。
然后那个女子抬了眼,恰恰看向他。
计都只觉得有清冷水波,慢慢的一波一波由叶苏的方向荡漾而来,她向他走来,略一躬身,开口,声音清寒,犹若冻结的玉。
“在下叶苏。”
计都楞了楞,才急忙敛袖为礼,低首道:“在下计都。”
那时不过初见,却宛若已相识千年。
而就从这一瞬间开始,无咎全心全意构筑的,她和计都的世界,就此安静无声的崩塌。
无咎发现计都那双清澈眼眸里有了另外一个人的时候,是第二年的春天。
留在京城的叶苏,在那年夏天,选定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中书令的次子,正五品的禁卫武官,英俊爽朗,出身名门,无可挑剔。按照惯例,皇族之婚,要交由神庙占卜,因为计都离开灵山的缘故,神庙长的职位便由他兼任,也就理所当然的由他来问卜吉凶。
那天无咎处理完公事,开开心心的去神庙找计都。
宫城里的梨花开得如火如荼,蔓延得如同火焰,然后,就在这燃烧一样的梨树下,她看到了计都和叶苏。
他们似乎正在说些什么,于她的角度看去,那个向她立下誓言,一生一世永在君前的男人,从来从容微笑的面容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然后伸手,将他对面的女子拥入怀中——
那一瞬间,叶苏不算美丽的脸庞,有一种哀伤而素色的安静。
那个拥抱仅仅是一瞬间,叶苏随即挣脱开来,她深深的,深深的看着对面的男子,缓缓折腰,转身离开。
她决绝走开,不曾回头。
计都爱着她罢,正如自己爱着计都。
因为他看叶苏的眼神,与无咎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于是充溢于无咎心中,无法言说的痛苦悲难,于刹那之间,化为了无法形容的憎恨。
她那样卑微的乞求着的计都的爱情,叶苏不要。
——她居然不要!
无咎慢慢走过去,脚下是细雪一样软软的一层落花。
她踏到了树枝,轻轻一声响,计都没有回头,无咎的心忽然就沉下去,凉下去,就连憎恨也如同灰烬的温度一样,慢慢消去。原来,她舍不得看他痛苦,一点都舍不得,无咎模模糊糊的想。
她象小时候无咎对她那样,伸出手,从背后拥抱住他,低低的说:“……你还有我……计都……你还有我……”
那个男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只是怔怔的看着叶苏离开的方向。
无咎孩子气的摇了摇他,语气里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凄惶,“计都……”
“嗯?”他终于回应她。
她问,“你想要什么吗?”她这么说的时候,声音都因为疼痛而微微发颤。
哪,他想要什么她都给,即便他的要求会让他从此离开她身边,和她最痛恨的女人在一起,也没关系。
只要他想要。
她不能和她父亲一样,因为自己无望的爱恋,就牺牲掉自己心爱的人。
她不敢想象,计都如果变成她的母亲一般,该是何等的惨景。
折断爱人的羽翼,就此关入金丝的笼中这种事情,她在片刻之前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一闻到他身上那让人安心的白檀味道,那点崩坏一般的激烈,便酸楚而哀伤的柔软。
她那么爱他,怎么舍得让他难过。
她伏在他背上,觉得自己哭了,脸颊却是干的,想说话,又说不出来,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那个男人低低的声音。
“……我喜欢她,但是,我能给她什么呢?我什么也给不了……我连我带你走这样的话,都说不出来……”
计都的声音,缥缈得如同透过梨花,破碎的阳光。
“我有我的责任,她有她的责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完这句,沉默了片刻,计都回头,那么温柔的看着她,俯下身子,把她拥入怀中。
男人搂着她的力道重得几乎失控,几乎支撑不住的声音,呢喃似的在她耳边回荡。
“……幸好还有你……无咎……我还有你……”
她便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这个男人对她折腰言笑,此生不离不弃,永在君前,现在,他对她说,幸好,他还有她。
她在他怀中潸然泪下,无法自已。
那年秋天,叶苏成婚,主婚的正是计都。
她不放心计都,便也去了婚礼现场。无咎赶到的时候,正好是夫妻互行拜礼结束,她心爱的那人素衣而立,白衣绰约,在一片纷纷拜倒的人之中,如一只孤独的鹤,向她慢慢折腰。
她对周遭一切视若无睹,径直走了过去,看着计都,计都对她展颜而笑,一贯清雅温和,却只有她从眼角眉梢看出一痕痛楚。
二话不说,底下跪倒的人无咎看都不看,直接分开人群走了过去,抓住他的手,转头就拖走。
广袖下的手,冰冷而微微颤抖。
把他拖上乘辇,少女将男人拥入怀中,才感觉到他已经汗透重衣。
那是他心爱女子,嫁于另外一个男人的婚礼。
无咎想安慰他,却说不出话,只能笨拙的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目送着华丽的辇车远远而去,叶苏慢慢站立起来,回转身,轻轻一笑:“小小婚宴,帝王驾临,真是碰壁生辉。”
她温和的笑着这么说。
回转皇宫,无咎立刻拟旨,指给叶苏一块南方的封地,打发她远远离开京城。
若按着无咎的意思,找一块最偏僻的地方指给她就好,但是一想到计都会因为喜欢的女子被发配僻地而难过,就笔下一划,划了南方一块丰腴的地方给叶苏。
婚后十天,叶苏领旨而去,无咎站在高高的宫城上,她玄色衣衫于风中猎猎舞动,计都在她身后,她没有回头。
她忽然说:“计都,你想要什么?”
她经常问这个问题,计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而无咎对他的答案,也已经习以为常了,她本来以为这个男人会说出,惯常那个明君盛世的答案,哪知计都在思量了片刻之后,缓缓对她说:“我希望陛下幸福。”
“——!”她猛的转头,看到了的是计都温和的微笑。
他对她说,希望她幸福。
无咎于风中轻轻的笑了,她低低应了一声:“嗯,会的……”
只要他在她身边就好,她的爱情不需要他回应,甚至于不需要他知道,就这样,在她身边就好。
她所要求的,只有这么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