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枯荣
再细微的小事,要彻底弄明白的话,别妄下定论,最好先知晓下它的前因后果。佛法也一样,光知道众生平等就以为懂了,那显然太过浅薄了。
我欣赏佛法,仰望观音菩萨净瓶中的柳枝低眉,沾几滴甘露洒向人间,便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若要说的玄妙些,我与佛法的缘份源于一棵树。
我也有段贪玩的辰光,对一切事物有着超常的好奇心,啥事都要尝试一下。我相信很多事情光听说不一定准确,亲自做过了才会明白,不管它的结果是好是坏。那时我喜欢上了汽步枪,为了校准瞄准器,我在院子里的一棵野榆树上画靶,用枪对着它练习枪法,经年后,铅弹在树身上留下了一片疮痍的伤疤。
不玩枪很多年后,我无意中发现,那伤痕在树身上转过了将近90度,我反复回忆着射击角度,明白无误地确证了伤疤神奇的转身。
我只能这样认为,树是有生命灵魂甚至是神经系统思维功能,为了躲避来自正前方的再次伤害,它调动了机体所有的功能,转身。
我的无知的行为却意外地让我深信了一点,树和动物一样,是有思想的,错误不一定是坏事,它无声地改变了我原有的看法,喜欢上了植物,并自费花了二千多元报了园艺学习班。
很可惜,我忘了教授的姓氏名字。
学习班成员几乎全部是绿化或物业公司出资来考证的,只关心考试题目,只有我表现出了浓厚兴趣,时常向教授提问,因此得到了老师的偏爱,也因这个原因,当兴福寺的慧云大师慕名邀请教授去看一棵树时,他只带上了我。
是一棵奇怪的白玉兰树,在寺内的白莲池畔,几乎横着斜插向池心。慧云介绍说,这株白玉兰有一百多年树龄,三四十年前树身半边腐朽,十数年前只余半爿的树身不堪重负从中折断,又从枯枝上长出新枝来,现在树干仅剩下寸把厚的树皮,垂垂危矣,问教授可有救活方法?
真是一棵神奇的树,于寺庙中听多了佛法,悟出了半枯半荣的真谛。
教授琢磨许久,说,我倒是确实用我的独门药物救活过许多垂危的古树,但这一棵真没什么把握,不过我觉得还是值得一试……
慧云听教授如此说,喜形于色,宣了声佛号,说施主若肯出手,功德无量,救活救不活,也只能随缘,啥时方便的话,可否尽快施救?
教授却皱起眉头:不过,我的药物对树木来说是灵丹妙药,对活物来说却剧毒无比,这树在池塘之上,施药后若下起雨来,药物随水掉入池中,这池中的鱼虾……可能要死好多。
慧云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南无阿弥陀佛,沉默了许久,叹道,这树虽是寺中宝物,若为了救它,而伤了这池鱼性命,这罪孽就大了,罢了罢了!还是随缘吧!
池中,一大群听惯了佛法的鱼有点小骚动,在水面上张开了它们的嘴巴,我怱然看见其中有一张黑色的人脸,一闪而过。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院子里的那棵野榆树,如何地扭转了它受伤的树身,从此后,让我坚信着植物也是有思想的。
几天后,凭着教授对我的青睐,我“骗”到了他的独门树药,查阅近来天气晴朗,再次到寺庙之中,拖延着等到晚上无人时,细心地帮白玉兰树涂上了药物,然后幽灵般地离开寺庙。
深秋初夜,千年时光,掩藏于郁郁山林中的齐梁古刹,通向繁世的石板路,依旧往昔模样,只是夜色侵袭,它忽然之间安静。
兴福禅寺的山门早早紧闭,用一种态度表述与尘世的决绝,山门内的世界,我终不得知,那朵莲花,在曲拆的石栏之上,在肃穆的院墙边,在暗涌轻吟的山泉旁,在古木苍翠的覆盖下,在微弱的光影里,闪出黄金的光芒来,闪入我的欢喜中。
在寺处的街道上,我看到了前面有一位僧人,脚步沉稳有度,腰背挺拨,手中一串长长的佛珠,沿着路边石阶,安祥地行走,身前的路,奢侈地用黄金铺就。
灯光昏黄,将一条幽静的山路映出了黄金的色彩,一位年轻的和尚,衣袂飘飘,和寺庙的方向背道而驰,不知去向何方?
天阴起来,我就忐忑不安,但很奇怪,颜市一连十几天没下过一滴雨。
很多年过去了,秋冬交际时,颜市很久沒下一滴雨了,我又一次去兴福寺,特意弯入僻静的边门,那株百年白玉兰还在,不死不活地横亘在池塘之上。
忽然,我又一次见到了池水中混在锦鲤间的人脸,魔鬼般存在。魔鬼隐藏在寺院清澈的池水中,化成鱼的样子,假装着,除了吃,一无所求,所有的鱼都毫无防备地张大了嘴巴,只有它,阴毒的目光,辩识着岸上贪婪者的灵魂。这一条黑色的鱼,听多了佛法,众鱼雀跃着争抢食物时,它混在鱼群之中。
它有点忘乎所以,又或许是装的时间太久了,一不小心显露出它的原形来,一张略显丑陋的脸。
我在白莲池畔,偶遇到一条化成鱼的魔鬼,众目睽睽之下,一不小心,露出了原形。
我的目光还在远处,池畔的青枫结了果,这果实有着两片翅膀般的羽翼,在等待一阵风。
近处,兴福禅寺突兀的几记钟声,让山林愈发寂静,一只飞鸟停留在院墙之上,显露出些许不安的神情。
它也看到了魔鬼?
它也和我一样,保持了沉默,一言不发,又或许,它隐藏在鱼群之中,偷窥着我对一棵树生死的小心思。
佛法无边。
我想起那天慧云的犹豫来,只是当时的我并不认同他的看法,佛法说众生平等,一直以为着,植物的命和动物的命一样宝贵,若我表明我的看法,不知慧云又会如何抉择?我却因身份低微的原因,保持了沉默,然后选择了月黑风高的昏夜,固执地做有违佛法的事,孰对孰错?只有天知道。
鱼在水下游,人在岸上走,鱼离水死,人入水亡,同样的水,放在不同的生物面前,是不同的结果。
有些事,非得知晓了前因后果才会明了,或是亲自试过,结果的好坏并不重要,再小的事,大多时候我都会不厌其烦地做解释。
比如佛法,比如道法,延伸处还有天法地法人法。
那棵树还在,那池鱼还在,我只知道它们终究会死亡,它们何时走?我是否有缘知道?那是自然的事,用佛法来讲,叫随缘。
有时我会想,观音菩萨净瓶里的那枝杨柳若是插在地上,必可自由地呼吸欢笑,多半会长成一棵参天的大树。
不过它还是在净瓶里,几百年几千世几万劫(佛教时间单位。),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低垂着眉,不发一言。
普渡
红尘滚滚,由不得我时时去关注一棵树的死活,直到数年后的盛夏,一个人重游兴福禅寺,怱然想起那棵百余岁的白玉兰了。
关于一座寺庙,本来也平常的紧,只缘于它建于齐梁,历了千余年岁月,沉淀了太多念想。相对于个人,比如伴了你十余年的一块玉石,你总是会对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倾注关乎生命的情感,何况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古刹,被关注的程度自然更甚于个人。
兴福禅寺位于虞山北麓幽谷,青嶂叠起,古木参天,飞泉石桥,气象雄古,颇擅林泉云壑之美。南齐年间,邑人郴州刺史倪德光舍宅为寺,初名大慈寺。相传唐贞观年间,有黑白二龙争斗,山崩石裂,冲逆成溪,遂成破龙涧,于古寺山门前曲折而下,山因传说名破山,故大慈寺更名为破山寺。
其后寺中大雄宝殿内长出奇石,左看若兴,右观如福,便改寺名兴福。齐梁古刹内主要古迹有唐尊胜石幢、兴福石、米碑亭、救虎阁、白莲池、君子泉、廉饮堂、四高僧墓等,绵延千年,虚虚实实,与幽谷山泉一样,隐秘着吸引无数瞻仰者。
真正让这座古刹出名的,是唐常建的一首《题破山寺后禅园》,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简明扼要地描述了破龙涧山林之玄妙。
破山历史悠久远不止一座古刹,从五千多年前良渚文化的双龙环形玉佩,到商时父子名相巫咸巫贤,让国南下建勾吴古国的仲傭,春秋孔子南方唯一弟子、孔门十哲之一的言偃,小县城历代出的八位状元……在这些厚重的文化底蕴之外,白莲池边一棵百余岁的白玉兰树真的算不了什么。
在颜市这块土地上,三四百年的板栗、五百余年的枸杞、千余年的银杏……奇石古树不在话下,对白玉兰树的侧目,无非缘于上次对它伸出的援手,还有当时对佛法的些许感慨,以至在心底多少产生了些许执念。
其实对于古寺来说,有更多值得探究的奥妙,比如空心潭中没有尾壳的螺蛳,俗称无尻螺、浑身披绿毛的绿毛乌龟、唐五代宋四高僧“异代并成罗汉果,空谷时落曼陀花”的佳话、高僧彦偁拔矢救虎的传奇、米碑亭中唐诗宋书清刻的三绝……要说树,我更应该关注寺中唐代桂树的来世今生,我真没理由细究这棵只能算小弟弟的白玉兰。
佛说,大千世界众生平等,也包含一棵树,不论它年纪和尊卑。
我早已熟悉了古寺的每一个角落,进了山门直接拐入右侧的小门。门外有池,池中的千叶重萼白莲芳色异常,负有盛名。莲花与佛教有极大渊源,故池名白莲。池边几株青枫苍翠,新结的果实绿中绯红,生有两翅,翩然欲飞。
许多细节我没有细细表述,比如教我园艺的老教授和慧云大师商讨如何救一棵垂垂危矣的白玉兰树时,大师身后有位年轻的和尚,俊眉朗目,肤色白晰,神色间有些微的忧郁,明显还没能与俗世完全地断舍离,曾吸引了我放肆的目光。
白玉兰树主干只剩下小半张树皮,隐约表明它曾经的粗壮,只在树皮顶端又伸出几枝小树枝,却焕发出勃勃生机,真的是神奇的存在。
因了树下池中大群的锦鲤,慧云大师说了句随缘。偏我年轻气盛,私底下偷了教授的药,私自试着挽救一棵垂危的树。
我再次去探看究竟时是初秋时分,白莲池中成群锦鲤翩翩,池边有卖鱼食的,十元一小袋,有几位孩童在池边投喂,那些鱼一点也不怕人,拥挤重叠着争相抢食,引来一片欢声笑语。
池边石栏旁枫叶似霞,煞是好看,树荫下那株白玉兰斜斜倚靠在专门为它堆砌的石柱上,枝叶繁茂,和主干的半张树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半枯半荣也许也是佛法真谛。
我看到鱼和树都无恙,心中甚是有点小得意,偏巧偶遇身着浅灰僧衣的俊朗小和尚,刻意和他搭讪,说,这红枫真好看。
和尚低眉垂目,单掌合十,微躬了下上身,说,施主,这是青枫,学名鸡爪槭,和红枫是两个品种。和尚的声音轻而纯净,末了又添了一句,不过施主叫它红枫也无妨,它是枫树,叶子一样会红,大千世界,同宗同源,没必要分得清楚明白。
年轻和尚这么能说大出了我所料,又因我说错了树名,一时之间脸上发热,偏我生性讷言,愣了片刻,讪讪应道,啊?!还有这讲究啊?谢谢大师。
和尚微笑回应,施主不用客气。再次微躬上身,然后不慌不忙地弯入斑驳的圆形月门,让我一个人在池边凌乱。
一晃经年,青枫果实玉雕般在枝尖轻摇,我莫名地想起月门中青灰僧衣的背影,还有暗夜寺门外马路上手持佛珠的和尚,我一直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却不敢确定,要说共同点,许都受了佛法点化吧?
白莲池边很冷清,没了嬉戏锦鲤的游客,池中几乎看不到游鱼。
青枫下,石栏和乱石堆砌的石柱间,搁着完整的树干,应该是用水泥砌就、外表仿成树木颜色形状,石柱上横着一根干瘦的枯枝。
我心中一紧,赶忙走近石栏,石栏边,只余下一块2019年立的古树名木标牌,上面写着树名白玉兰,树龄115年,一棵树,定格在某一个时刻。
我怅然若失,看那枯枝,估计这树刚死不久,在今年的春天,终于没萌出新芽来。
要是我再早来一年半载……我怱然又陷入了执念的怪圈。
寺中各种古树浓郁,或参天或横陈,依然是“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的旧韵,偏我,因了一棵树的自然而化失了神。
悠闲的行程乱了些方寸,我略显匆忙地参拜了寺中许多佛像,移步至石船舫时,惊喜地发现舫前池中大群的锦鲤,比白莲池中的那批壮观了许多,绿荫碧水间,格外地艳丽醒目。
两位少女在木栏边喂鱼食,绵鲤聚集重叠,手握鱼食伸入水中,被鱼群吮吸的吧唧有声,引来少女的尖声大叫和欢笑,中和了古寺的庄严枯寂。
我似乎看到了纯黑的鱼混在锦鲤之中,不知是否存在上次我看到的拥有魔鬼脸庞的鱼?我不敢靠近它们细究。
这群鱼,会不会就是白莲池的那一批?是慧云大师为了救白玉兰树、特意将池中的鱼另择栖息之地?然后有没有再次请教援施药?会不会因为重复施药造成了古树的死亡?那我趁着夜色偷偷的施为就是刻意地颠倒了因果?
我是不是应该找慧云大师问一下?找那位年轻和尚也行,在我没来的这几年这棵树到底经历了什么?后来的花还盛开过几回?
盛夏的阳光炽烈,一些汗水汩然而出,湿了我衣衫;蝉声连绵,穿透林荫空气冲击着我耳膜。蝉,我突然惊觉,蝉与禅,同音不同字,如同红枫青枫,一样离我忽远怱近。
一棵白玉兰的生死,纯粹是佛法,非我所能左右。
我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空落落地走出寺门。一位清瘦的老妇人挽着用花布盖着的竹篮轻声念,玉兰花,阿要玉兰花?
从不采花的我鬼使神差地走近她,看她掀开花布,捏起两朵含苞的浅黄小花。
我把玉兰花别在胸前,有花香隐约,在鼻翼间若有若无地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