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表达方式是多种多样的,我只是在这方面不太一样而已。比如当我想要表达“开始”这个词,我所想到的不是“起点”、“最初”、“开端”等相似的词语,而是“气泡”。啤酒的气泡毫无征兆地从杯底产生。即使用尽力气去盯着杯子的底部,气泡仍然像来自虚无一样,毫无意义地上升,然后消失。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开始”。
这种表达方式的错乱并不是经常出现,最早的一次来自于初中二年级,那时我第一次梦到“花园”。“花园”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在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正在学课文《桃花源记》,陶渊明穿过树林走进了一个不同的世外桃源。而我所梦到的,也是类似这样的地方,因此取名“花园”。“花园”是一个类似古希腊时期的城邦,低矮的建筑、雕塑和衣衫褴褛的奴隶都随处可见。花园中的人们,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我则是一名画家。我每次在花园中画一个来访者,裸体的女人、健美的男人、满脸皱纹的老者等等。
在不画画的时候,我会在花园里散步。花园中的人们有一种特殊的能力,他们无需使用语言沟通,就可以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作为花园中的一员,我自然也有这样的能力。因为这个能力,我非常喜爱这个地方,有时一连三四个夜晚,我都会梦到“花园”。后来,或许是由于我会经常进入“花园”,我的语言表达变得越来越笨拙和奇怪。在大学毕业之后,我的语言能力已经一塌糊涂。家人无法理解我的变化,便建议我接受治疗。
治疗的效果非常显著。“花园”不再出现了,可是语言表达却没有很大的改善。家人并没有放弃,他们更换不同的方式,请不同的人来帮助我。因此,家里的信箱总是塞满了各种广告,不仅包括小诊所、私人医生、说不上名字的药品,甚至还有神秘的宗教团体。很巧合的是,我在治疗性病的传单下面找到了一张纯黑色的海报,上面的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海报是普通的铜版纸,上面没有印电话,只印着地址以及魔术师的名字——Null。
像如今统治一切的科学一样,魔术也有自己流行的时代。在古代,魔术师被视为神的代言人。他们总是创造出意想不到的奇迹表演。不过,魔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在于它是对名为“真实”的一种变形。世界在名为“魔术”的语言中超越了人的语言与理性的界限。我相信,魔术师所看到的世界可以帮助我解决表达方式的问题。因此,我便出发去寻找这个魔术师。
魔术师的住址是在一个偏僻的乡下,从我家坐动车,然后转长途大巴,坐了两三个小时。司机告诉我,要去的地方到了,叫我下车。眼前是一片安静的森林,我沿着像路一样的地方走下去,终于看到了一所小房子。直子在《挪威的森林》里所住的疗养院大概就是这样的地方。白色的墙壁,没有多余的装饰,门和窗就如同花园里见到的一样,看上去非常熟悉。门前的小院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十七八岁,正是最漂亮的年纪。她左手边趴着一条papillon,对我象征性地叫了一声,便又趴了下来。孤独感从树林开始就伴随着我。在女孩出现的那一刻,它终于爆发出来。对于孤独,尽管小说家们用各不相同的故事去诠释和丰富它的涵义,但是女孩仍然超越了他们所运用的全部文字。她生活在语言所描绘的孤独之上。
我知道,她是魔术师。
年轻的女孩看了我一眼,问:“找谁?”
“你。”
“先吃午饭吧。”她示意我跟她一起走向厨房。“好吃的糖醋里脊是不能用魔术变出来的。”
厨房不大,料理的调料却一应俱全。冰箱里也装得满满的,像要过冬的动物一样,储存了很多食材。女孩做饭的技术非常熟练,一会就把两个人的饭菜做好了,而我甚至没有插手的机会。坐在饭桌前,我没再问她什么,她也没有主动说什么。
吃过饭,她问:“说吧,找魔术师什么事?”
语言是罪恶之源。它成倍地传播着不幸与烦恼。如果没有语言,我的烦恼仅仅压迫着自己。而语言允许我把身上的负担传递给无辜者。魔术师听了我的故事,没有说什么,坐回了院子里。她的沉默却让我感到安心,或许这才是我所期待的回应。
家人也好,心理医生也好,其他人也好,当我把自己的想法按照逻辑全部说清楚,他们都会说:“我理解你。”可我知道,他们甚至对“理解”这个词都没有理解。在我看来,理解是对于优秀弱者的一种同情心。因此,“理解”并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的是语言之外的东西。
我坐在魔术师的旁边,听着懒散的风吹过树林。日落时分,魔术师说:“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我可以教你做饭。”我欣然接受了。糖醋里脊并不是很简单的一道菜,如果要做的好吃,从腌制、油炸到调料,每一样都不能马虎。
吃过饭,我们坐在院子里。夜晚的乡下没有路灯,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特别明亮。魔术师说:“我并非仅仅是这样的。”这句话,让我想到村上龙的《音乐的海岸》中,若子有一模一样的台词。什么样的人会在什么情况下说出这句话,我原本是不明白的。可当魔术师说出来的时候,我便可以欣然接受这句话所蕴含的魔力。
“我想了解你的过去。”我向Null提问。
她沉默了一会,便开始说:“我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去了约旦工作。在那里,我认识了一个魔术师,于是就跟他学习魔术表演……对啦,你见过沙漠里的月亮吗?”
“我见过海上的月亮。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它。像‘美丽’这样的词是不足以承担那样的情景的。”
“那用什么样的词语更合适呢?”
小狗不知何时离开了我们,越跑越远,越跑越远。我的视线追随着它的身影,一直到完全消失于黑暗中。
“真实。”我犹豫了很久,说出了这个词。
“真实呀。”她重复着我的话。
“魔术师怎么看待‘真实’呢?”
“就是像‘狗的卵巢’这一类东西吧。”
“嗯!还有‘蚯蚓的消化腔’。”我有点激动,附和着她。
“对魔术师来说,‘真实’大概是最最珍贵的东西了。你知道变魔术的诀窍是什么吗?”魔术师问我。
“是什么?”
“就是‘避开目光’啦!只要学会这一点,什么样的魔术都可以变出来。”Null说话的时候神采飞扬。“比如说,我拿出一个小盒子,对观众们说,盒子里藏着关于‘死亡’的秘密。于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盒子上了。这时,哪怕自己脱光衣服、赤身裸体,都不会有人注意到。”
Papillon重新跑入了我的视野。大概是由于口渴,她迅速地跑到房间里,拼命地舔着水喝。
“她叫婧婧,我的助手。”魔术师告诉我。
语言的工作到此为止。语言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来自于真实,而是来自于美丽。我担心自己再多说一个词,一句话,都变成她的负担。“唯一重要的人”这样的词语是不恰当的,因为这对她来说是过于沉重的。于是,在乡下的星与月之下,在偏僻的小屋外,我失去了来时的目的。或许我曾经一直顾虑着什么。不管是什么,如今在语言中已经被抹杀了。
渐渐地,在黑暗中,我失去了意识。
第二天早上,当我在院中醒来的时候,Null已经开始做早餐了。我向她询问表演的事情,她说她偶尔会去外面进行表演。
我说:“我想看你表演魔术。”到此,我的语言已经用尽了。我说不出道别的语词,更描述不出世界上不存在的事物或者不存在的语言。我在语言中失去了许多,却在语言之外得到了。
吃过早餐,我便搭乘最早的一班车前往动车站。婧婧朝我叫了两声,或许是在道别。魔术师也笑着向我挥手。而我则没有再使用语言。我在等待着。不过,我的等待并不是爱尔兰人贝克特的等待。因为我已经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术。我只是在等待她的另外一次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