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特权,他可以随意成为自己或他人。他可以随心所欲地附在任何人身上,就像那些寻求躯壳的游魂。对他来说,一切都是虚席以待的;如果有什么地方似乎对他关闭着,那是因为在他眼里,这些地方不值得光顾。
如果要从这半年的阅读中,选出一位与我在精神上相互契合的作家,我想波德莱尔无疑是当之无愧的人选。《恶之花》对我写作的影响,略去不提。波德莱尔反叛主流价值,擅长从一个阴暗的角度切入社会,以独特意象展现自己对世界的感知,这种手法我很欣赏。另一方面,波德莱尔聚焦于人本身,重视人的欲念。他不简单满足于外在描绘,转而挖掘人的内心世界,这种理念本身就是现代文学的核心。作为远祖,波德莱尔为现代派文学定下了调子。我对波德莱尔的崇敬,主要源自上述两点。
《巴黎的忧郁》书如其名,这本散文集以19世纪的巴黎为核心,呈现出社会各阶层人的生活状态。工业革命加速了城市扩张,大革命带来的政治动荡逐渐远去,作为西欧大陆的中心,巴黎乍看之下似乎重归繁荣,进入到全新历史时期。但剥去浮华表面,经济齿轮的飞速运转,间接带来一系列社会问题。贫富分化加剧,整个巴黎社会出现了巨大的社会分层。
《巴黎的忧郁》和《恶之花》保持了相同的创作主旨,它们在承载波德莱尔个人情感的同时,也展现了“巴黎的精神”。从形式上看,《恶之花》秉承古典主义诗歌的创作原则,格律严密;而散文集《巴黎的忧郁》显然更加自由奔放。这一点,映衬到内容上,情况也是相似的。即:《恶之花》中的思考更加理智,富有审慎色彩;而《巴黎的忧郁》则偏感性,可视为作者迷醉状态下的写作。两者互为长短,比较起来阅读,对理解波德莱尔绝对是大有裨益的。
巴尔扎克采用细腻笔触描绘巴黎社会的众生相,另一位大师雨果,则应用大手笔去赋予城市强烈的戏剧冲突。但与上述两位均不相同,在《巴黎的忧郁》中,波德莱尔选择用零散意象讲述自己眼中的巴黎。波德莱尔如同旅人般,行走在巴黎各处,为吸引他的景色驻足,留下惊鸿一瞥。我们当然可以说,这种移步换景的写法过于随性,如同游记,缺乏一个主旨精神。可整本阅读下来,你会发现这本书的中心其实相当明确。波德莱尔想要展现的,是物质繁荣背后人们精神上的空虚,以及阶级分化对人的蚕食。转换视角,这倒也是当前中国社会同样存在的问题,历史总有共同之处。
下面将着重谈几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篇章。
一、《大家都背着喀迈拉》
这篇文章波德莱尔采取了寓言故事的写法。描绘了一群人背着喀迈拉在无边无际的沙漠里行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逆来顺受的神情,没有丝毫绝望,最终消失在远方。这个故事乍看下,不好理解,就需要我们把核心意象喀迈拉搞清楚。喀迈拉是希腊神话中,狮头,羊身,蛇尾的怪物,能吐火。在欧洲社会,喀迈拉这个意象往往代表着:幻想、空想、或妄想。那么带入这一层理解,我觉得本文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
第一个角度,我们可以把背负喀迈拉视为人对欲望永止境的追求,无论是财富、权力、名誉、地位,人类对这些事物的追求是没有终点的。喀迈拉代表着幻想与空想,揭示了人穷尽一生对欲望的追求,具有荒诞色彩。因为随着生命的凋零,一切事物都会归于虚无,至少对死去的个体如此。波德莱尔写这样一篇文章,不是为了批判什么,只是通过故事展现生命的客观规律。
第二个角度,我们可以把背负喀迈拉者视为艺术家。如果从这一角度看,那这篇文章的味道和之前就大不相同了。喀迈拉代表空想,而艺术家带着义无反顾的神情背负空想,在没有尽头的荒漠里穿行。这样一来,故事具有了悲壮感,艺术家们如同殉道者般,带着信仰追求遥不可及的梦想。波德莱尔本身艺术素养很高,长年混迹在巴黎各大文艺沙龙。由此文,我们可以看出他对艺术的态度,即:可望而不可及。我个人也赞同他的观点。
波德莱尔在文章最后说:“有好一阵子,我坚持要弄懂其中的奥秘,可不久,不可抗拒的冷漠向我袭来,于是我显得比那些被沉重喀迈拉重压的人们更为沉重。”无论对社会,还是对艺术家们,我想这声叹息都同样沉重。
二、《疯子与维纳斯》
想谈谈这篇文章,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因为它对我本人来说真的非常有意思。五年前,我曾写过一首叙事长诗叫《小丑与维纳斯》,大致讲述了小丑跪倒在维纳斯神像下,祈求女神赐予爱情,求之不得,最终推到神像的故事。那天读到《疯子与维纳斯》这篇,看到题目我就觉得有意思和我过去写的诗有些相似。结果带着好奇心读完,我的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因为波德莱尔的这篇故事,几乎和我的那首诗一模一样。同样是一个小丑跪在维纳斯脚下,求爱未果的故事。当时的激动之情,三两句真的讲不清楚。
五年前,我根本没听说过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更闻所未闻,那首长诗完全是我自己虚构的。也就是说,跨越一百多年的光阴,我和波德莱尔想到一处,创作了一个极相似的故事。只不过他写的是散文,故事相对简单,回味空间大;而我写的是一首诗,前因后果交待的比较清楚。我想,也许冥冥中,人的精神世界真有一个相互贯通的地方。能以文学为载体,跨越时间阻隔,发生共振。这件事儿,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有趣了。
三、《穷人的玩具》
与前两篇相比,这篇文章所讲述的故事,要现实许多。一个穷孩子捉到一只老鼠,坐在街边把玩。另一个富人家的孩子,站在自家房子的铁栅栏背后,用艳羡的眼光盯着穷孩子。作为旁观者,波德莱尔记录下两个孩子相视一笑的瞬间,文章戛然而止。
本文无疑展现的是阶级分化带跟人的隔阂。但波德莱尔显然没有批判情绪在其中,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感。文章中“铁栏”这个意象,所代表的,不仅是现实中的障碍物,更是阶级带给两个孩子的隔阂。穷孩子家庭贫苦,可从文中的描写看,他活得天真快乐,甚至还向富孩子炫耀自己的玩具。富孩子衣食无忧,但表情阴郁,铁栏把家变成牢笼,阻挡着他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一曰物质,一曰精神,两个孩子各自的无奈,从一系列小动作的描写得以呈现。
在文章的最后,波德莱尔写道:“两个孩子友好地互相笑着。露出同样白的牙齿。”这句话的核心无疑在“同样”两个字上。是啊,人本身没有区别。是外部环境及个人奋斗,使我们获得了某种价值,最终有了所谓的“高低贵贱”之分。读了这篇文章,我就在想,多年以后,如果波德莱尔笔下的两个孩子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他们两个是否还会相视一笑呢?
总而言之,波德莱尔对社会的关怀带有人道色彩。虽然他讴歌欲望,擅长描绘常理上丑恶的事物,但透过他的笔触,我们总能看到世界“善”的一面,从丑恶中感受到一种悲怆的美感。这便是波德莱尔最大的魅力。
如果你想从一个新视角,重新感受19世纪的巴黎图景,这本书可不要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