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后半夜了。
草丛里的昆虫在大叶片上卷曲着身子蠕动,吸吮即将到来的露水。风凉透了,从一个山头刮过另一个山头,呼啸声冲开黑夜,草坡泛起波浪般的涟漪。车子也微微被风吹动,磨掉纹路的光头胎左右轧着草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仔细听还有细小昆虫被碾扁身子的哀鸣。
“你不打算睡一会吗?”他终究还是撑不住了,耷拉着眼皮,把头靠在皮卡车后斗的边沿,侧向我半睁半闭地说。
“也许就要来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他转过头,继续抬起四十五度,再次睁大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天空。其中在视角的右上方有一个逗号似的光亮,一直向下俯冲,可以明显地看到有一个实心球体,因为距离较远大概只有指甲盖大小,周遭被模糊的气体围裹着发出红光,像燃不尽的小火苗。
我们就这样躺在皮卡车的后斗里,身子底下是一张足够宽阔的毛巾毯,还可以拉住两边往中间卷盖来抵御初秋肆虐的凉寒。
“你确定收音机里说的都是真的?”他在盯了一会指甲盖后问,头部从后斗边沿滑进斗内,平躺在毛巾毯上,一副马上又要睡着的样子。
“电影里说,人们完全无法预测到外来星体碰撞地球。也就是说,现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小指甲,你眼睛一闭再一睁,它可能就是一个扫把头子,你眼睛再一闭,可能就没睁的机会了。”我一本正经地说,眼睛依然盯着目前还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的指甲盖。
“那是电影,假的。我问的是收音机里,说的是真的吗?”
我跳下皮卡车的后斗,向前走了几步,拿起靠在石头旁的铁锨,继续挖着刚才完成一半的坑。草坡上的坑没有想象的好挖,我和杨磊午夜就到了这个山头,起先是用手工铲,每一铲子下去总是会硌手,震得手心手背直颤。土里的石头大小不一,平均有人头那么大,有的却大的像横卧的石猴,怎么也移不出来。于是只能换地重挖,这个土坑是我们尝试挖的第十四个坑,目前只有小腿深,泥土里还有爬来爬去的蝎虫,被我一一用铁铲连土抛出。再继续挖,就遇到各种石头,铁铲也换成了铁锨,进度也相应慢了许多。
我们需要挖出一个足够两个人躺进去并且不算太挤的土坑。
最好赶在球体坠落之前,我想。
对于杨磊来说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会他已经打起盹来。我不想错过任何与球体坠落有关的讯息,如果我能用眼睛来预测距离,通过距离和速度来预知死亡,那也许我就可以拯救死亡。收音机里是这么说的。
“我想我们应该快一点,我厌倦了每次都要盯着它,生怕它掉下来,而坑还没有挖好,这真的是让人焦虑啊。”
他打起呼噜来,并没有回复我。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低下头继续想办法挖出那块横在坑里的石头,土坑已经到膝盖位置,勉强可以站进一个人,清除掉碍事的石块,我就可以横向拓展,把面积扩大开,但是直到横躺下两个人还需要很久。
天空中的指甲盖貌似变大了,一直悬在空中的样子很奇怪,保持俯冲又相对静止,你知道那里有一股巨大的能量,可你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爆发,降临在你的头上。早晚会的,也许快了,我想。
一个月之前的城里还和往常一样,人群会密集在商场和广场,汽车会堵在每一条霓虹的道路上通过不断鸣笛的喇叭声簇拥向前。酒吧的电视机里是最新的足球赛事和场地赛马,摩天大楼的显示屏里是最新发布的纯透明手机和一款可触屏调节大米口感度的电饭煲。偶尔还有一些明星八卦日常,酒店偷拍实录等。生活无聊又有所期盼地进行着。
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清晨不小心走进了公园的泥坑,他每天都会穿过公园,这是他上班最近的道路,几年来他从来没有踩过泥坑。他骂骂咧咧地把脚抽出来,用鞋底磕蹭着公园步行道的石阶,然后整理好公文包,捡起因趔趄而甩掉的工作证。一切就绪后,他恰巧看到了灰蒙蒙的天空中多了一样东西,于是无法确认的掏出手机拍下了第一个视频,并打给了他气象局的领导。气象局又打给了电视台,电视台派出多名记者从城市的不同角度直播了这莫名的球体,同时采访了这位气象局办公室科员,赞叹他敏锐的洞察力。甚至还想以他的名字命名这个球体,王蕤垚球体,但是考虑到可读性便作罢。
由于完全无法预测球体的运动轨迹,在人们惊奇了一阵后开始陷入恐慌,媒体记者的走向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远古时期的恐怖预言,恐龙灭绝和亚特兰蒂斯文化的堙灭全部被搬上桌面,不断与现实生活发生冲击。
我和杨磊对坐的桌子右侧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透过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莫名的球体像是挂在办公室窗沿上,教学楼楼角,远处的山头。没有一天是不恐慌的。你是一个老师,你不应该信这个,马克思主义才是你的指引,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两个人的面前是堆成小山的作业本,原本工工整整的书写最近都变得潦草起来,有些事情是在发生变化。他打开桌子上的收音机,调出音乐频道,试图给我们批改作业增添点愉悦的氛围。
男歌手在哼唱了几句后戛然而止,收音机发出滴声的长鸣,有人清了清嗓子。地下堡垒是唯一的办法,或许挖个坑也不错,他说,星体预计一周后撞击地球,他妈的。
说完后收音机吱悠了一声,男歌手又回来了,继续哼唱起来。杨磊一定也听到了,他停下手头的笔,歪着脖子看出去。你听到了吗?收音机竟然骂人了,他略感疑惑地说。这个世界出问题了,什么东西就要来了,我说,我们去挖个坑吧。
我之前看过的电影里还说,当外来星体碰撞地球的时候会产生巨大的冲击波,从地表升腾起来,尘埃和杂物快速堆积形成庞大的蘑菇云,笼罩整个天空。因为横向冲击极快,所有暂存地球表层以下的生命体全部毫发无伤,甚至可以安静地欣赏整个过程。这无疑与收音机里所说的地下堡垒或者挖一个坑相类似,增加了其真实性。
东方的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球体变得相对暗淡。杨磊翻了个身差点从皮卡后斗掉下来,打了个冷颤后说。
“怎么回事?我们被砸了吗?”他明显睡懵了。
“目前还没。”我指了指天空又看了看土坑继续说:“石头太多,挖不动了。”
他回了回神,从皮卡车跳下来揉着眼睛说:“还需要几天?”
“几天吧。”
“来得及吗?我还有一堆作业没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试图打火,塑料火机不防风只能发出卡吧声,“如果真要来了那作业是不是不用看了,那我妈给我安排的相亲呢?那我是不是也得给我妈也挖个坑,你给你妈也挖个坑?哦,对了,她说今天早上做小肉包吃。我得回去了。”
我白了他一眼,把铁锨扔到皮卡车后斗里,搬起一块大石头放到土坑的边沿,做一个记号,方便下次上山寻找。杨磊跳上车,我坐进驾驶室,皮卡晃晃悠悠顺着草坡下了山。
期间,那块指甲盖一样大的球体就在挡风玻璃的一角悬着,像是印上的。
土坑的计划变得容易起来,因为不需要挖太大,杨磊退出了。他批改作业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还时不时自言自语嘟囔几句,像是练习什么,他已经去相亲两次了。一周后什么也没发生,商场和广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人们把头顶的事件归于太阳一类,不稀奇也不再关注。我总觉得有些事还没有完成,说不出来哪里不舒服,隔三差五仍然去挖坑,累了就在皮卡车上躺一会,睡醒了继续挖,半天才挖出一个胳膊的空,没了紧张感,一切都好像变慢了。
收音机再次发出警告是在一个烈日当头的午后,王蕤垚,就是那个发现球体的科员亲自从收音机里发声,说他做了一个梦,外来球体会在夜里撞击地球,到那时所有熟睡的人都将被蒸发,变成宇宙里漂浮的尘埃。整个电台的人都被他说服了,跟着尖叫起来,因为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人们有理由相信他跟球体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果然在下午,球体突然往前迈了一步,由指甲盖变成了扫把头,用肉眼可以清晰地看到球体表面的凹坑,像月亮一样,只是没那么安静,多了一种奔腾的愤怒。
部分年轻人又突然被呼唤起来,奔走相告,像是得到一种喜报,可以不用自我了断的结束一种不太满意的生活,而死法不至于过于悲哀。但是很快这种传播迅速被淹没在老年人的柴米油盐与小孩子的无所畏惧中。
杨磊问我晚上能不能带上他。我起初很诧异,表示我没有再挖双人坑了,他说没事可以现挖,他再带个人。
前几天换过轮胎的皮卡车劲大了很多,一路猛窜,出了城开始爬坡。夜色越黑扫把头越明显,像是随时都要掉落,燃着熊熊红火。深秋很凉,副驾驶坐不开,杨磊和王倩坐在后斗里裹着毛巾毯。一会就到了,一会就到了,杨磊的声音透过室内外间隔的小窗传进来。我把车停在土坑附近。王倩是杨磊的相亲对象,长得挺漂亮,在报社工作,夕阳产业里也在拿谣言做文章,王倩听多了也将信将疑,她看着我挖好的土坑说。
“磊哥,是要躺进去吗?”
“还没挖好,目前只够一个人的。”我把肩膀上的铁锨拿下来说。
“躺进去吧,试试。”杨磊推着王倩往坑里去,王倩一副不太情愿的样子。接着他跑回车后斗抽出毛巾毯铺进土坑里。
王倩小心翼翼跳了进去,平躺在毛巾毯上。皮卡车灯两柱横光剪开黑夜,正好划过土坑上沿,王倩太瘦,像掉进黑洞一般消失不见。接着猛地站起身来说。
“这感觉太怪了。”
“哈哈!是不是有点傻。”杨磊笑着说,并把她从坑里拉出来,“我都跟你说过了,你还是信。活这么大了,还没见什么从天上掉下来呢!”
杨磊和王倩坐在标记石头上,他掏出防风火机对着扫把球体点了一根烟,然后看看我说。
“下个月我们结婚,你到时候要来啊。”
球体的火焰虽然微小,但是清晰,比先前更浓烈了一些。我跳进土坑,尽量让自己躺平,勉强伸开腿双臂弯曲双手叠放胸前。他们低下头看着我,完全没有光的坑洞像是一直下陷,他们眨巴着眼睛。烟雾从杨磊嘴角冒出来,弯卷着冲到天上,一切异常静谧。
球体越来越大,从右上角的夜空奔来。我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就在今晚也许所有地球表层的生物全部灰飞烟灭,不留一点痕迹。球体表面呈现黑色,带有无数条沟壑,翻滚的火焰是磨擦大气层所产生的无穷能量,像滚烫油锅里的焦糖。这一切将要带来毁灭。我听到草地焦躁的声音,昆虫四处逃散的慌乱,球体即将坠落。
“杨磊!”我努力挪动身体,试图腾出更多的空隙,但是完全不足以让他们都进来。
杨磊疑惑地看着我,又搂紧王倩小声说着什么,她听完后噗哧笑了出来。笑声很尖锐,我皱了一下眉,看到扫把球体依然在夜空中悬挂,静止地如已经悬挂了亿万年。
我从土坑里爬出来,掸了掸身上的土说。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