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当初你要是按把英国银行的钱弄来,说不定这块地皮你说了算。”
施工围挡后面,三座现代样式的围合正在长高,尘土飞扬。
“夫人一生坎坷,不想与贵组织再有什么牵连。”
脚下一阵振动,刚刚通车的地铁驶过。
“说的也是……物业还是可以投资的。”
“嗯,已经去办证了。不过——”
他感到衣领被提起来了。
“为什么只有七十年,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他把头扭向一旁,尽力绷住嘴角邪魅的笑。
五十年后短暂的会面结束。该回去了。
他狠狠撕下一角干巴巴的煎饼,半嚼不嚼吞咽下去。把剩下的半卷缠上塑料袋,塞进衣袋里。据说正宗的山东煎饼没有干吃的,至少卷上大葱蘸酱,讲究点儿的包上炒菜。他坚持这种高冷的吃法,无视周围人看怪老头的眼光,原因很简单。
曾经,有的人习惯干吃,有的人必须得夹菜。
后来,由于四处转战,夹菜的人吃了拉肚子,没有跟上队伍,消失了。
于是剩下的人都是习惯干吃的。
他从博物馆北门的大台阶上起身,拍拍裤子上的黄土,一步一步慢慢走,穿过长安街。以前大会堂的台阶也是让上的,蹲在门口吃西瓜。
领袖还在原来的地方。作为永生者,理论上他不应该会对一个凡人产生无条件的服从。一定有什么原因。
秋日清朗,走一段再坐车吧。
曾经一起坐满绿色小客车出征的老家伙们,座位越来越空了。
“从高地到前指一公里,拉电话线,每隔一百公尺立一根电杆,总共需要多少根?”
“这容易算,我掰手指头数啊,一百、两百……九百、一千,喔,一共十根。”
“……”
“算错啦,一里地只有五百公尺,应该是五根~”
“瞎掰,谁说一里地才五百公尺,我们老家一里地得走好远好远。”
“山路一里当然远了,平地一里可近了。”
“……”
算数教员的眼睛就像一扇打开一条缝的窗户,灵魂从缝隙露出了一段时间,远征军翻越高黎贡山的那段时间。
一帮土八路,数都不会算。一百公尺一根,一公里,就是一百根嘛。
脚下一阵振动,刚刚通车的地铁驶过。
红墙下,年轻的情侣拍出各种照相姿势,夸张的长镜头和聒噪的卷片马达。满身补丁的青年哼着民族主义的歌谣,头也不扭滑板越过街角的岗哨。
他停下来歇脚,注意到华灯下的云台轻轻转了个角度,街对面一个小个子有些不自然地放慢了步子。
真是辛苦了呢。
“本次组织扩大会议,计划研究以下问题——”
“听说了么,山后竹笋长出来了。”
“好,下次挖点回来改善伙食,我来炖鱼。”
“拉倒吧,你那手艺什么肉都得做成高粱味儿的。”
“同志们,领袖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
“对,不能总讨论吃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反扫荡那会儿敌人飞机来骚扰,我砰砰两枪给打下来了。”
“好机会让你白瞎了,要我当时在,一枪就够了。”
“吹吧,我拿竹竿就能捅下来……”
“……”
“够了!谁再吹牛,我一个报告交上去,枪毙!”
走不动了,坐车吧。
浅蓝色的小客车已经在路边等候。下次估计要换成白色的小客车了。闪闪发亮的轮毂,棕色皮沙发一样的座椅,在这个时代显得扎眼。
车子缓缓起步,向左并线,把一辆借公交专用道超车的黑色小客车狠狠别了一把。
“鬼子上山了,快转移!”
“怎么走啊,路条还没盖章,电台背走还是砸了,密码还得换好麻烦。没有粮票吃什么呀。”
“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粮票,不要命了!”
“我选择要命,可是没粮票啊。”
新北京。
来自东方海洋的力量规划了这座新城,转而拱手交给新的胜利者。熟悉“简苏”式的建筑挂起了广告牌,小公共在揽客,来历可疑的青年散发着来历可疑的小广告。
前些年,他经常让驾驶员把车开上西山,直到公路所不达之处。在山顶待上一个下午,默默凝视这片阔别十个世纪平原。
然而这次大概是最后一次出大院了。
车子拐进新竣工的大门,脱离了摄像的视线。以怠速前进,车轮有节奏地撞击伸缩缝,发出单调的节奏。
西北风起,干枯的杨树叶随风鼓动,落在路面上,车轮碾过,增加清脆的伴奏。夕阳下,成群的乌鸦盘旋、降落,发出嘲讽的啼鸣。
蓝色的小客车在路的尽头停下,到家了。
他向驾驶员道谢,走上台阶,不经意向左边望去——
一条常年晒不到阳光的小巷,地上铺满苔藓。路的尽头是一堵灰暗的墙。
他突然觉得,
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忘记了。
需要确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