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有

“一个三鲜,一个肉包,一个雪菜,多少钱?”小女孩在包子铺前仰着脖子。长根掰着手指,“三鲜包一块五,肉包一块,雪菜包五毛,一块五加一块等于两块五,两块五加五毛等于三块。是三块!”小女该嘟着嘴叫:“不对,是两块五,你多算我钱!”长根又着急地掰起了手指。“三鲜包一块五,肉包一块……”铺子里面的老周不耐烦的朝外喊:“好啦,好啦,回家闹去,长根,是三块,你是对的。”小女孩向周老板做了个鬼脸,跳着笑着走开。长根朝着其余的客人说:“我是对的,我是对的。”笑容在他脸上轻易地荡开,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长根已经五十几了。具体是五十几,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长根来到包子铺,用几近于忧伤的目光盯着铺子里的包子。老周看出长根饿了,却没有看出长根没有钱。在长根一句话不说接连吃了八个包子之后,老周有点急了。他从长根手上抢过包子,让长根付钱。长根哭嚷着说:“我还饿!”长根一句话就露了馅。老周无可奈何,便让长根在铺子里打工。没想到一打便是三十年。日子就在一阵又一阵白色水汽中模糊,却又异常清晰。不时会有一两首插曲。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放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歌声夹杂着放纵的吉他声从楼道中奔流而下。那是住在二楼的阿晨,是老周的儿子。“长根,我唱得好不好听?”长根扭着脖子朝楼道中喊:“好听!”老周叉着腰吼:“有什么出息,快下来帮忙!”二楼的歌声并没有停止。“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长根,我唱得好不好听!”“好听!”老周的脸铁青着。长根跟着歌晃动着笨拙的身体。歌声更加肆意。“噢……你何时才能死!噢……你何时才能走!”

不久之后,老周真的死了。在某一个清晨,阳光刺破浓雾斜打在包子铺里。包子铺中一片金黄。阿晨背着吉他从二楼奔下了一楼。他说:“我要走啦!我要唱给更多的人听。”于是包子铺中就只剩下长根一个人。他坐在蒸笼旁,咬着手指甲。“三鲜包一块五,肉包一块,雪菜包五毛,豆腐包……豆腐包……哎呀,多少钱来着。”

那天晚上,长根从梦中惊醒。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野草和树皮被吃个精光。死了的人来不及埋下,被累在村口。活着的人瘫在床上,死了一样。醒了后,他匆匆跑上楼,去开老周的房门,里面没有人。他又去开阿晨的房门,还是没有人。他不停地上下来回地走着。第二天,一旁杂货店的老板打开了店门,发现长根蹲在地上,头发上挂着露水。长根冲了上去,说:“先把酵母放到温水里,然后放糖放面粉,然后和面,和好面后等着它变大。老周教过我,只是,只是……”

杂货店老板知道了长根的意思。他来到包子铺,帮着长根蒸包子。当然他是杂货店的老板。做出来的包子也有点杂货的味道。馅是做包子的馅。皮却像是馒头的皮。至于上面的褶子,则更像是用包饺子的手法捏出来的。包子下了蒸笼。长根守在一旁,每隔一会儿就去问杂货店老板有没有好。几次下来,杂货店老板不耐烦地说:“好啦,好啦。”当长根迫不及待地打开蒸笼时,他整个人都被打动了。那一个个包子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躺在那里,白白嫩嫩,不哭不闹。他拉着杂货店老板,一定要让他看看。杂货店老板被他拖着,说:“好啦,好啦。记得把卖包子的钱给我。我进货的时候帮你带面粉。”

其实长根的包子卖的并不好。来买的人也都是一些老主顾,包括那个小女孩。小女孩依旧喜欢调笑长根。“长根,你的包子怎么越来越难吃啦!”长根没有答话。他有点不好意思,低着头,缩在蒸笼的后面。小女孩咯咯地笑着,露着参差不齐的小牙。她接着说:“长根,你怎么害羞啦!”然后杂货店老板出来,把小女孩赶走。

这个小女孩会让长根想起一个人——阿晨。阿晨的母亲很早就离开了他。父亲也忙于生活。所以阿晨大部分时间都是和长根一起过的。这个男孩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叽叽喳喳,哼着些不着调的歌。就这样,长根做了他十八年的忠实听众。有天中午,长根睡着午觉,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阿晨的歌声。他循着歌声走出了铺子,在杂货店的电视中看到了阿晨。阿晨闭着眼睛,抱着吉他,幽幽地唱着歌。“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阿晨唱完,长根拍手说:“好听!”接着电视里的阿晨开始讲述他自己。讲述他对于音乐的热爱;讲述他为了音乐放弃了多少东西。他还提到了长根。他说:“我要感谢一个人,他是我家铺子的帮工。这么多年,无论我唱得好不好,他都会给我鼓励。谢谢!”长根眼中涌出了一层浑浊的光。他朝着路过的人,指着自己说:“是我,他说的是我。”

日子不急不慢的过着。长根在铺子里等着阿晨回来。他经常会去杂货店看阿晨唱歌。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批拆迁队。墙体被巨大的铁球击中,连同阴冷的拆字一齐粉身碎骨。他们说这里将会盖一座国际化的大酒店。要盖到二十几层。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里面都有。长根想里面的包子一定比自己做的好吃。拆迁后,他舍不得离开。他立在一片空旷之中。叶子和果子都已经落尽,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残断的墙壁暴露着血红的伤口。鲜血凌乱的堆在地上。长根没有领到一分钱。那个铺子本来就不是他的。

这里已是一片废墟。即使是这样,也会有人从中寻找价值。天还没亮,工地上就会出现一队砍砖人。他们拣出完整的砖头,用瓦刀砍掉上面的泥沙,装进车里,卖给需要的人。队里的头头看见长根,问:“来砍砖?”长根说:“我会做包子。”头头又说:“妈的,一块砖七分钱。”长根说:“砍。”

长根的工友们大多来自乡下。他们的衣服上,头发上,甚至是瞳孔里都蒙着一层尘土。这使得他们极易从人群中被认出。所以他们只有趁着天还没亮,来到工地,又要等到夜色弥漫才能离开。他们乘着拖拉机穿过一条有一条灯红酒绿,路过一座又一座璀璨的大楼。伴随着拖拉机最后两声无力的呜咽,他们回到了家。家也就是一条简易的工棚,搭在郊区的废地上,在一阵阵风中摇曳,发出鬼怪的凄吟。

砍砖的日子很累。但是长根很踏实。他是经历过无家可归的人。三十年前,他在这座城市中迷失。他在街头游荡。他无处容身。直到最后才碰到了老周。如今他生活在一声声沉重的敲击声中。回到家后,又睡在一声声疲惫的呼噜声中。他很满足。可是他的身体却在无声地衰老。他砍完砖,想要站起的时候,总是要勾着身子,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慢慢的伸直。那弯曲的脊柱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

没有活的时候,工友们会带着长根去城市广场。他们买一瓶啤酒,三四串羊肉,坐在广场的台阶上,享受着城市的繁华。这也是长根最开心的时候。他和一群孩子在喷泉上嬉戏。水花落下,他们就从喷泉上跑过,然后兴奋的看着水花又一次腾起,以及哪个跑的慢的倒霉家伙被水花淋湿。广场的高处是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里面出现。长根愣在喷泉中央,看着阿晨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唱歌。水柱冲在长根的脸上。阿晨唱完。长根的嘴里咕噜了一声。他在说好听。唱完后有人问阿晨为什么歌声那么伤心。阿晨说:“因为有次回家后,包子铺没了。那个从小就听我唱歌的帮工也不见了。所以他很伤心。”那人又问阿晨:“你很想念他?”阿晨说:“是的。他叫长根。我想找到他。”阿晨说完,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为他鼓掌。而长根从一片水花中冲出,跑到电子屏幕下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也不知道消息是如何传出去的。一个记者找到了长根。他很有礼貌地问了长根一些问题。比如说,是如何发现阿晨的音乐天赋的;比如说,给了阿晨怎样的鼓励;比如说,准备什么时候去见阿晨。可是长根要么答非所问,要么就是在傻傻地笑。他大概是觉得阿晨就要来接他了。第二天,长根的照片出现在了报纸上。照片上长根笑得很开心。可是照片旁却印着“音乐天才的启迪者是智障”。

阿晨终究没有来。来的人自称为阿晨的经纪人。他带着墨镜把长根拉到一辆黑色轿车中。他跟长根说了很多。说阿晨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么不容易;说阿晨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说我们都爱阿晨,对不对?长根不停地点着头。那人又说:“所以呢。你现在需要离开这座城市。当然,我会给你点钱。你要记住,这些都是为了阿晨好。”长根答应了。他拎着行李来到火车站。售票员问他去哪。他说:“我要离开。”

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花光了我们的钱。长根住在一个垃圾场旁边,靠着捡塑料瓶维持着生活。小区和学校的瓶子最多。可是每每他想要进去,总是被里面的保安赶了出来。他只能沿着马路,从一个个公交站台的垃圾桶里翻着。每走一段路,他都要坐在路旁休息好久。有次,他装瓶子的袋子破了。瓶子一个个滚到马路中央。他弯着腰像是去追一群调皮的孩子。一辆汽车吱的一声冲到了他的脚下。他惊慌地看着司机从车窗中伸出脸,嘴巴迅速地张合。他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僵硬着步子畏缩了回去。塑料瓶被一个个轮胎碾过,发出一声声的惨叫,很快就消失在纷杂的汽鸣中。

长根被丢在了这座城市的路边。可怜他的人会往他身前的瓷盆中扔一两个硬币。硬币在瓷盆中叮叮咚咚,为城市的夜晚添加了一份热闹。可是长根听不见。他的听力越来越差,近乎于一个聋子。他就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像一尊雕塑,像一个垃圾。

在一个节日的晚上,下着小雪,为这个节日增添了一份喜庆。一个年轻人来到长根的身旁。他把吉他包摆在身前,背着吉他,唱着歌。路过的人会往他的包里扔钱。年轻人就会拉大嗓音。这个人就是阿晨。只是他的脸上已经稀疏着胡渣。他的吉他也一片片的斑驳。人们终究厌烦了他的声音。他的经纪人终究抛弃了他。他终究没有唱出自己的梦想。

后来,有人给长根填了一份又一份表格,说签了字每个月就能领到救济金。长根一张张按着手印,包括一张遗体捐赠书。

后来,在某个晚上,长根从床上摔了下来。他死了。他的遗体被送到了某个医学院。长根变成了一具标本。课上,老师拿着长根的头骨向同学们展示。“好,下面我们在这个头骨上找到大脑纵裂的体表投影。咦,这个人的头骨怎么有点奇怪……”长根在老师的手上龇着牙齿,露出诡异的笑容。

后来,长根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标本箱里了。但是某个不知廉耻的人又将他的生平写成了小说。这个人的笔在玷污了一张又一张白纸之后,终于停在了这里。此时他的眼前恍恍惚惚。他似乎又看到了下着小雪的那一晚。他似乎又听到了阿晨悲凉的嗓音。

“告诉我你等了很久。”

“告诉我你最后的要求。”

“我要抓起你的双手。”

“你这就跟我走。”

“这时你的手在颤抖。”

“这时你的泪在流。”

“莫非你是在告诉我。”

“我们都,一无所有。”

歌声在城市的夜空中盘旋,企图挣扎到天明。

长根沙哑着声音说:“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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