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抚琴_张颢
引子
她……死了吗?
不知道,没动静了。
我没把她怎样啊。
你刚才那两下太重了。
怎么办?
跑吧。
……
01
仲夏。夜。
吴天驾车在世纪大道上飞驰。
城区向南扩建,这是刚开通不久的一条新路,宽阔平整的四车道,往前望去,视野开阔没有尽头。路两旁是正在被大大小小工业园区蚕食的田地,绿化亮化工程还在逐步完善中。这个时间段,没有其他行人和车辆,只有吴天一人一车独行。
吴天心里有点烦躁。烦躁是因为一小时前与阿冰的不欢而散。他看看仪表盘,22:30。关了空调,摇落车窗,一阵温热的风涌进车内,吴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有点疲倦地往后靠了靠,眨了眨眼。
几乎就在眨眼的瞬间,像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前面突然闪出一个瘦小的人影。吴天还没反应过来,嘭一声巨响,那人影已狠狠撞在车上,并腾空飞弹出几米。
轮胎与路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车急刹住了。吴天一阵惊吓,浑身已被冷汗湿透。
足足坐了两分钟,吴天才回过神,下了车,向躺在路边的人走过去。
人已经死亡。因为撞击了头部,半个头凹陷下去,脸面血肉模糊,已无法辨认。但从身穿的连衣裙以及体型来看,这是一个娇小的年轻女子。吴天惊惶地四处张望,除了自己的心跳,一点声音也没有。
吴天打开后备箱,翻出了一个浴毯。他用浴毯紧紧地裏住死者,尤其是头部,触目惊心的惨状让他五脏六腑都往胸口上翻腾。遮盖严实之后他抱起死者。她太瘦了,不足百斤,托在手上轻飘飘的,所以轻而易举便塞进了后备箱。
车开出了好半天,直到驶入别墅区,停在家门口,吴天仍然恍恍惚惚,魂不附体似的。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没有清醒过来的梦,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像是另一个人的所做所为。
进屋之后,吴天把手包和车钥匙放在玄关博物架上,一头扎进了浴室。
他不敢看镜子中的自己,快速地脱掉所有衣服并塞进洗衣机。打开洗浴喷头,吴天裸身站在下面,垂着头,双手捂着脸,热水哗哗哗地洒下来,从头淋到脚,连绵不断。
吴天忘了时间,不知道自己这样站了多久。水的温度让他一点点镇静下来,努力回想事情的整个经过。他后悔极了,怎么自己就稀里糊涂地把死者弄上了车?他搜肠刮肚也搞不明白当时是怎么想的,完全就是鬼摸了头。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让她烂在后备箱里吧。
洗完澡已经快零点了。他走进书房。进去之前,他看见妻子雅丽蜷在沙发里看电视,楼上女儿吴媚的房间亮着灯,没看到儿子吴白,估计还没回。高二刚放假,过不了几天又要开始补习,所以他放任这一对挛生姐弟的作息习惯。
吴天拧亮台灯,点燃一根烟,整个人坐进皮椅里,心事伴着淡淡的烟雾一起晕开。他很想给阿冰打一个电话,这个时候他觉得非常需要她的安慰。拿起手机犹豫了一会,还是放下了。点燃第二根烟的时候,他为下一步做出了决定。
02
书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吴天抬起头。
雅丽走进来,用后背倚靠着门,慢慢关上。她默不做声地站在昏暗处,披散着长发,穿一条长及脚踝的白色丝绸睡裙,乍一看有点像“贞子”,让吴天心里骇然一惊。
雅丽缓缓走到台灯的光晕下,坐到书桌对面,深深的乳沟带着霸气直逼吴天的视线。吴天垂下眼帘。
“我不好看吗?你就这么不喜欢多看一眼?”雅丽的气息里散发酒的味道。
“几点了?都要睡了,你应该让孩子们早点休息。”
“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们是我为你生下来的,你为什么不亲自去管管?”
“你!你走吧,我不想陪你闹,我还有事要处理。”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在忙什么,你以为我真的是胸大无脑?你又去见那个妖精了对吧?你跟她还没有玩腻吗?”
“神经病。”吴天恼怒地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他起身往门口走,雅丽腾地站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吴天感觉她的手凉得像冰。
“她哪里比我好,让你如此厌恶我。你访一访问一问,我舒雅丽走出去,多少男人仰慕我?我不会输给她,即使输,也要输得心服口服。”
“够了够了,隔几天闹一次,你烦不烦?”吴天甩开雅丽的手。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一声巨响,瓷器摔碎的声音。雅丽吓得怔住了,吴天抢上几步拉开了门。
客厅楼梯边的一个景德镇花瓶倒在地上,大半边已经粉碎。吴白两手握着拳立在楼梯的中段,吴媚站在楼上卧室门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二人对峙着,吴白脸上竟然有种杀气,吴媚倒是几分不屑和鄙夷。
雅丽赶紧俯身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吴天冲到两个孩子中间。“半夜三更的,你们这是干什么?”
吴白的眼光越过父亲,狠狠地瞪着吴媚说:“吴媚,你简直就不是人,你是苏妲己,你比妲己还要恶毒百倍千倍。今天百灵要是出什么事,老子一定杀了你。”
啪!吴天一掌掴在儿子脸上。“你看清楚,谁是老子!你敢这样和你姐姐说话!”
吴白被打愣了,半天他才缓过劲,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看着父亲,然后转身下楼,往门外跑去。
吴媚进了卧室嘭地关上门。吴天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响。雅丽跑到窗边挑起窗帘往外看。
直到外面传来轿车发动的声音,一束车灯闪过窗玻璃,吴天才恍然惊醒。他奔到玄关,博物架上的车钥匙已经不见了。见鬼!他拉开门冲出去,吴白开着他的车好像一尾鱼游进深渊,滑进了黑夜里。吴天感到全身的血往头上涌,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跌倒。
03
吴媚躺在床上,手里抚弄着芭比娃娃的金色卷发。雅丽坐在床边,刚才发生的事太突然,让她完全从酒意中醒过来。她已习惯了自斟自饮,喝得微醉似乎能促进睡眠。
“你跟我说实话,你在外面做了什么。晚饭没在家里吃,九点多才回家。”
“我不是说了吗,同学过生日,什么也没做。”
“哼,你弟弟咬牙切齿地咒你,我能相信你在外面没惹祸?”
“吴白自己发神经,我才懒得理他。”
“自从上了高中,你们两个都变了,一个不爱说话,一个说话不中听。你爸天天早出晚归,我真不知道应该先管谁,管来管去谁都不听我的,有时候我真想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再也不回来。”雅丽说着说着戳中心里郁积的委屈,声音哽咽,泪掉下来了。
“妈,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谁都没有错,全都是那个人的错,那个叫阿冰的女人。”
“你说什么?”雅丽浑身一抖,伸手夺下吴媚的芭比娃娃。
“妈,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都18岁了。我怕你难受,所以假装不知道。”吴媚不敢正视雅丽的眼睛。
“你……你知道什么?我和你爸的事情,你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吴白也知道?”
“嘁,他能知道什么。成天就惦记打电玩,追女生,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不准你这样说你弟弟,你爸打他的那一耳光也疼在我心里呢。”
“我知道你心疼儿子。”吴媚坐起来盯着雅丽,眼神夹杂着狡黠和得意。“妈,那个阿冰的女儿也在我们班上,和阿冰一样,狐狸精。她缠谁不好,偏偏缠吴白。所以现在妈妈你不仅要把爸爸抢回来,还要把儿子抢回来。”
雅丽的脑袋里像几十台发电机在工作,轰轰轰乱成一团。片刻之后突然戛然而止,世界安静了,雅丽也清醒过来。她抓住吴媚的手。“你快告诉我,你到底做什么了。吴白说的百灵就是那个女生吗?有些事情大人都解决不了,你凭什么去胡闹。”
吴媚感觉母亲的手像冰冷的铁钳,带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说话也结巴起来。“没……没做什么啊。我……在KTV生日聚会,我找理由约她先走。我……我约了两个男生在路上堵她,教训一下她。”
“天啦!怎么教训她?你在现场吗?”
“我……我当然不会在现场。我跟她分手之后别人才去拦她,我跟他们事先说了就是教训一下。妈,不……不会出什么事对吗?”
“你问我,我问谁?你们老师没给你们上过法治课?你以为你还在上幼儿园,小朋友抢了你的布娃娃,你可以揪着她的头发要吗?不行,我现在去跟你爸说,必须把吴白找回来,必须。”
看着母亲惊惶的背影,吴媚头皮发紧,心里掠过一种恐惧。这个女孩心里还藏着另一个秘密,如果雅丽多一点耐心来了解,或许就能探知一二。吴媚情窦初开,热烈地追求学校篮球队队长,可那个男孩心里暗恋的是百灵,所以对吴媚始终若即若离。吴媚本来无暇理会父母之间的事,它们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困扰,然而少女的嫉妒来势汹汹,积蓄到一定程度时演变成幼稚的恨,必然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突破口,喷涌而出。
04
凌晨一点。
吴天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电视关了,灯也全部熄了。黑暗中坐久了,几处淡淡的亮光格外醒目。他听到花园中夏虫的鸣叫,看到窗玻璃上婆娑的树影。这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简直乱七八糟,乱得让他措手不及,如坠云里雾中。
今天,确切的说应该是昨天,是他和阿冰认识五周年纪念。他提前几天就准备了礼物,约阿冰见面。去哪见面都不方便,最好的地方就是阿冰家里。
认识阿冰的时候,阿冰刚刚离婚,一个人带着女儿百灵过日子。吴天的出现似乎正是时候,带给一个离异女人全新的爱和温暖,继而占据她的心,让她对其他具备充足条件能够选择的男人关闭了心门。
最初两年,阿冰觉得吴天是真心爱她的,吴天也感觉自己重新焕发活力,给予阿冰的是荡气回肠的爱情。可是这样的说辞终究是一件精心粉饰的外衣,鼓了勇气把外衣揭开,阿冰看到她和吴天都不过是在掩耳盗铃,越揣摩越觉得是一种消磨年华的欺骗。慢慢的,阿冰的心思开始飘摇。
吴天约阿冰,阿冰说女儿放假了,家里不方便。其实女儿已和她说好,要参加同学生日聚会,估计晚上十点才能回家。吴天说,那就出去兜兜风吧,还有礼物要送给你呢,看喜不喜欢。
一直到晚上八点,阿冰才从家里出来,上了吴天的车。吴天把车开到郊外,想和阿冰亲热,阿冰以身体不适拒绝了。吴天很扫兴,更扫兴的是,阿冰对他说,我们结束吧!
为什么?
还需要我解释原因吗?百灵还有一年就要考大学,我这个当妈的总要为她负责吧?我们之间的事情已经影响到我的精神状态和正常生活,我现在必须做一个好母亲,陪她专心备战高考。远房亲戚帮我相了一个结婚对象,我说等百灵上了大学再说,人家已经答应等我一年。我这样做,也是不想伤你的心。一年的时间,可以让你慢慢忘记我。
站在阿冰的立场,这番话挑不出毛病。所以,吴天除了苦苦哀求,除了山盟海誓,别无他法。
因此,当二人分手,吴天开车驶入城南世纪大道,时间逐渐走向22:30时,他心中的烦躁像大雨将至的乌云,慢慢聚拢,黑压压地罩着全身,难受得无法形容。直到那个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人影与车相撞时,乌云化作骤雨,倾盆而下,吴天的世界瞬间一片泥泞。
楼上吴媚的卧室门打开又关上。雅丽又如“贞子”一样地走下楼,坐到吴天的对面。吴天没有任何反应。
“儿子18岁了,你从来不和他谈心,上来就是一耳光,下手太重了吧?”
“我不想听你唠叨。”
“你能做的就是坐在这里吗?你给儿子打电话没有?”
“没接。”
“你不要总是这种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必须告诉你,所有的事都是因为你而起,还有你在外面的那个女人。”
“你还说这些有意思吗?”
“哼,我也觉得相当没意思。但这一次你必须耐心听我讲完。这件事恐怕非同小可……”
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一下,短信提示音。吴天拿起手机,吴白发来的。黑暗中,雅丽看不到吴天的表情。吴天脸上的肌肉,因为痉挛而颤抖。
05
吴白脸上火辣辣的疼,甚至觉得正在慢慢肿胀。父亲的一记耳光让他的情绪几乎到了沸点,年轻的身体似乎锁不住冲动,需要速度,需要飞奔,才能卸掉心头的火气。
这是一个从小就寡言的孩子,除了学业不精、考试排名总在班上摆尾巴之外,挑不出其它的毛病。他与姐姐吴媚出生仅仅相差一刻钟,却有太多的不同。吴媚是学校尖子生,性格却争强好胜,任性的时候刁钻古怪。吴白虽然沉迷于动漫电玩,脾性却温和善良,遵规守矩,有什么委屈习惯于藏在心里。
上了高中,百灵的出现像有一种魔力,让他把深埋在电玩里的头抬了起来,目光和心思全都聚焦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挪开。
百灵的成绩与吴媚不相上下,可她是柔弱的,就像三月的杨柳,在风里轻轻摆动,让吴白的心总是酥痒痒的。相形之下,吴白就更瞧不上姐姐那种处处不饶人的霸气。
暗恋了一年,高二时吴白鼓足勇气向百灵表白内心。对于一个寡言的少年来说,这必然经过强烈的反复的思想斗争。可惜,他被拒绝了。
百灵没有给出太多的解释,但吴白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揣测。他知道百灵是单亲家庭的孩子,这让他心里生发出男子汉的幻想,总是渴望成为百灵的保护神,甚至把他和百灵幻化成电玩里的男女主角,他用神力护佑心爱的公主,与各种妖魔怪兽搏斗。他自信,他是打不死的,为了百灵,他每次受伤之后都能满血复活。
所以,即使表白被拒,他依然用眼睛用心思追逐着百灵。让他感到无比欣慰的是,百灵拒绝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两三个向她示好的男生。也就是说,自己是有机会的,只要有耐心有恒心,一定能等到。
吴白没有收到同学生日聚会的邀请,在这个通常以分数论英雄的环境里,有些学霸不屑与差生为伍。
吴白参加外校几个朋友的聚会,但他的心思多多少少被百灵带走了一点。男孩们在大排档撸着串喝着啤酒,夏夜漫长,没有谁愿意早归。吴白甚至想着,晚一点转到百灵家楼下,抬头看几眼她的窗户,是不是已经亮着灯。
快十点半了,男孩们准备散去,各自回家。就在这时,有人对吴白耳语,恐怕是酒精的刺激才让他对吴白说了吴媚的计划。吴白揪住他,谁?吴媚找的谁?他推开吴白,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我怎么知道那么多?我也是偶然听来的消息。
吴白什么也没再问,蹬上自行车,箭一样射出去了。
KTV,学校,上学必经的路段,吴白找了很多地方。一个小时内,在百灵的楼下转了两次。第二次,他看见百灵的母亲站在小区门口张望,时不时地看手机。他明白再不能这样像一个没头的苍蝇乱转,决定回去找吴媚问问究竟。
父亲的耳光打在脸上,也打在心里。回想这几年,与父亲很少交流,除了“嗯”还是“嗯”,这耳光恐怕是一次最近距离的接触。
车在世纪大道上奔驰。吴白也不知道要去哪。车窗全都大开着,风呼呼呼地灌涌进来,吴白觉得速度再快一点的话,这车就会慢慢长出一对翅膀,舞动着,带着他飞向浩瀚的夜空。
突然,前面闪出一个人影,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一样。吴白猛打方向盘,车与人影擦肩而过。一声巨响,车侧翻出去,滑了十几米,后备箱在强烈的撞击下弹开,有一个被浴毯裏着的东西抛出来。就在翻车的一瞬间,吴白似乎看见车窗外那个人影冲他莞尔一笑,神秘又凄凉。
尾声
车内的仪表盘上,时间停在凌晨1:30。
吴天的手机在1:30收到一条短信,发信人是吴白。
“你们的债,我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