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和祖母出门散步是在96年初秋,彼时姑爷已患病离世,因放不下姑妈,她离开乡下到镇上陪姑妈住。虽然什么都不说,我依然能感觉她内心的悲伤,她不再有以前那种泰山甭于前面不改色的气度,一个人时常静静坐着发呆,有时连我走近也不知道,这是过去从没有的事。
于是,我拉她上街,她内心是抗拒的,但为不违我意,依然答应了。挽着她胳膊,带她走。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鞋子,她脚上穿着表嫂给买的儿童跑鞋。她深一脚浅一脚的随我走,好像踩在棉花上,面容枯槁眼神空洞,什么都没看,什么都没听,可能也什么都没想。她头顶细碎的白发在风中摇曳,像是随时会熄灭的光,我仿佛看见生命正不可抗拒地随这微光点点消散。集市上闹哄哄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也渐渐退远,我脑海中反反复复只剩下风烛残年这一个词,我想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发生,我却什么都无法做。
她曾是多么精明强干的一个人,是我们全家人的主心骨,是乡亲们心中的大能人。父亲是村支书,遇到难题,端张凳子坐到她面前喊姆妈,姑爷有烦恼了也到她跟前喊姆妈,姑妈更是是事事和她商量,说我姆妈就没有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村里强爹爹是多年前的老生产队长,不苟言笑,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从不和姑娘婆婆凑堆,唯独和她正儿八经一谈半天,他给祖母蔡支书的绰号,在他心里,祖母就是他的领导。
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祖母更是块充满魔力的磁石,我们拼了命的往她跟前凑,心里都以为自己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 ,时至今日依然如此,谁知道她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她会每天从桌上的瓷坛里抓出一把零食分给我们,还要,没了。我们伸手到坛子里探,真的没有。可第二天又是每人一把,我们总想找到剩下的那半到底藏哪了,一次都没成功过。表哥带弟妹们爬到屋后小河里的船上划水,看到她笑眯眯的在岸上招手呢,一只手藏身后,可能有好吃的哟,赶紧划过去抢上岸,等每个人都站稳了,她突然变脸,亮出藏着的竹条子狠命往大伙脚上抽去,一边抽一边恨恨地说叫你玩水叫你玩水,抽得地上啪啪响,其实没一次抽到脚上,我们依然吓得又叫又跳像虾子掉进了热锅。后来父母搬到渔场,我也在镇上读书,家里只留祖父她和弟弟。乡里经常停电,长夜漫漫,在没电视看又不能出去玩的时候,她用硬纸片做成麻将教弟弟玩。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原来也会麻将,应该也会纸牌,上大人可知礼不就她教我念的,可有生之年我从未见她像别的老太太那样在牌桌前坐过,连走近都没有。
她从不吃一丁点的零食,饭菜也吃得少,所有晚辈孝敬她的东西都毫无保留的留给我们。后来我挣钱了,揣摩她口味给她买点吃食,也从来都是留到我下次回去就拿出来,连一片都没动过。我气恼的问难道你从来都不吃东西的?她想想,说只有一次一连吃过一捆甘蔗,那是送小时候的姑妈去学裁缝手艺时,夜里想不过,不知不觉竟然吃了一捆。我想象不出她能吃一捆甘蔗这件事,心里有些嫉妒,我离开她的日子她怎么就不吃什么呢?
她却还喜欢穿几件新衣服。她讲给我听,刚做媳妇那会,一天见一穿荫蓝布衣裙女子从门前走过,于是试探着对我曾祖母说,姆妈,我想做一身这衣裳。结果惹来一顿臭骂。她一生都记着有这样一件衣服。但她从不乱置衣服,新时期她穿的大对襟衣服没人会做,几件旧衣服给她洗的干干净净叠得齐齐整整,穿身上妥帖合身,连我城里的同学都说她是个整齐的老太太。后来,流行穿棉绸的套装,我赶紧给她做一套,她很喜欢,经常穿,逢人说是孙女做的,后来姑妈也送来一套,她就两套换着穿。
母亲曾不无醋意的说人家孩子喜欢妈妈我家孩子喜欢奶奶。我不知道我对她的眷念从何处来又从何时起,是从两岁时因弟弟出生,我离开父母随她睡就开始了吧。她唱着左一抓右一抓一抓抓住个鸡娃娃,抱住破涕为笑的我到她床上去睡。冬夜,她把我暖在怀里给我讲许苟三苕女婿的故事。下雪天,她捏紧我的手捂在围裙下,坐灶堂边和隔壁婆婆们拉家常。农闲时,她提着包裹牵着我的手,回她娘家去住。下暴雨了,她踮着小脚飞快从打谷场跑回来,收我忘收的衣服,进屋见我安静坐着看小说,放心笑了。她轻轻带上房门,怕惊醒用装睡来逃避劳动的我。我喜欢吃炒米,她六月天挥汗如雨给我炒腊锅……还有一把鸿运扇故事。那次,为争风扇和弟弟吵架,我争输了,他说那是他十岁生日舅爷爷送他的礼物,只能他用,我觉得有道理也就作罢,事后也没放心上,本来家里还有别的风扇,只是鸿运扇刚刚出现,稀奇而已。谁知当天傍晚,父亲就从街上带回一台一模一样的暗红色万宝牌鸿运扇,说是祖母拿自己的私房钱买给我的。这台鸿运扇一直陪我十多年,到我出嫁才没用了。
光有这些都不够,还有下面的事情。刚上班一年后的暑假,回她那修养身心。一个终日沉浸在自己内心虚幻美妙世界的少年,突然被扔进社会这个大机器里碾压,一定会身心疲惫千疮百孔,那种痛苦等同于失恋,却无处言说,因为谁都不懂谁都不信谁都不理睬。对她也不说,她没读过书,不会明白,但我可以在她面前无所顾忌。
吃饭时,我是躺在桌子边的躺椅上的,吃着吃着就会睡过去,接连好多天,我几乎二十四个小时都在睡梦中度过,这肯定不对头,但她一点都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没吃完的饭她就收起来,天黑了她就喊我到床上去睡,吃饭时再叫我起来,我不理睬她也不强求。然后又是好多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白天把录音机打得山响,一个人坐屋里愣愣的一言不发,天一黑就出门转悠,像个孤魂野鬼,在空荡寂静的田野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只想要躲开人群远远离开,我从未想过她的感受。直到有一天,鸡叫几遍,我披着漆黑的夜幕朝村庄走来,在寡堤上看到一盏豆灯,是祖母,陪她的还有和她要好的四婆,什么也没说,就回家睡觉去了。我不知她是怎样跟人解释的,依了她的强势和威信,我这么古怪的行径竟没在村里引发一点非议。后来她告诉我,那天夜里,她找遍了全村,用竹篙在厕所里小河里捞了无数遍,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就叫了四婆陪她端着灯从村南找到村北,从村北找到村南。
因了这件事,我不再迷信知识的权威,一个人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和对事情处理的技巧,与读书多少原没有太大的联系,更深层的应该是来源于生活的智慧和心灵的丰富吧。有什么是她不能理解的,又有什么是她不能接受的?没有谁做得有她那样好,精神崩溃难道不是一念之间的事吗?随年岁渐长,我越来越能体会到她性格的魅力和她生命的厚度。
那次散步以后不久,在小表哥结婚当天,她激动过度,血压升高,不过一个星期就离开了我们。这对我们每个人冲击巨大,但我们每个人都闭口不提。我不知道她的离世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心里从此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缺,任什么都无法填补。好多年,时常在人群里突然失神,抬首望向天边,她的脸映在云端,依然那么慈爱那么安详,我想,看到她记挂的儿孙们生活安定,越来越好,她应该是安心了。
但还是时时惦记着她。我做了母亲了,女儿渐渐长大,在我面前活泼泼地跳来跳去,我想端一把椅子放在阳光里,让她坐下来看着,然后,我就会幸福的笑起来。这副图景在我脑海里一遍一遍呈现,呼之欲出,渴求到心都会缩起来,如果你在,该有多好!
直到近几年,想到她,我的心才变得平静,岁月沧桑,世事无常,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充满波折,每个人的一生都有无法言说之事,每个人也都有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天,而我正一天天接近她所在的那个地方。因此在这世上一天,就应该做这一天该做的事,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也就可以放心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