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1]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2]。滥觞[3]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4]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5]。
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6]时,便值得警惕了。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7]。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我由之获得自身身份共同体的故事之中。”麦金太尔[8]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9]。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10]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11]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12]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而我们的底料便是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13]。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14]为强盗送书,兴修水利,又维系自己的爱情。他的生活观念是厚实的,也是实践的。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魅”[15]后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16],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
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17]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18]。在尼采[19]的观念中,如果在成为狮子与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骆驼一样背负前人遗产的过程,那其“永远重复”洵[20]不能成立。何况当矿工诗人陈年喜[21]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没资格斥之以媚俗。
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22]也未必明晰。譬如当我们追寻心之所向时,在途中涉足权力的玉墀[23],这究竟是伴随着期望的泯灭还是期望的达成?在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铸我们。既不可否认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又承认自己的图景有轻狂的失真,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用不被禁锢的头脑去体味切斯瓦夫·米沃什[24]的大海与风帆,并效维特根斯坦[25]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26](音xìng zhí,倔强,刚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27]”的单向度[28]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阅卷老师点评】
陈建新,浙江大学副教授,浙江省高考作文阅卷大组组长
在我几十年的高考作文阅卷生涯中,这是一篇极少能碰到的考场作文。它的文字的老到和晦涩同在,思维的深刻与稳当俱备。看第一遍,感觉不像是一个高三学生写的考场作文,然而,细读后你会发现,它的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个人的人生理想和家庭社会的期待之间的落差和错位论说,文章从头到尾逻辑严谨,说理到位,没有多余的废话,所有的引证也并非为了充门面或填充字数,而本届高考,用这样的方式引证各种名人名言的作文太多了。当然,这样的文字,较易令人看不懂,所以第一位阅卷老师只给了39分,但后面两位老师都给了55分的高分,说明我们的阅卷老师还是能识别作文的好坏的。作文审查组老师认真细读这篇作文,一致给出高评。我们认为,把此文打成满分,不仅是给予这篇作文恰如其分的分数,也是展现浙江高三学生的作文水准。然而,要写成这样,需要考生阅读大量书籍,而非背诵几条名人名言就行的。而文字的表达如此学术化,也不是一般高中学生能做到的。当然,其中的晦涩也不希望同学们模仿。
[1] 海德格尔,即马丁·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教育家,20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之一,代表作《存在与时间》。
[2]嚆矢(hāo shǐ),响箭。因发射时声先于箭而到,故常用以比喻事物的开端。犹言先声。出自:《庄子·在宥》:“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
[3]滥觞(làn shāng),指江河发源处水很小,仅可浮起酒杯,后比喻事物的起源和发端。出自《孔子家语·三恕》:"夫江始出于岷山,其源可以滥觞。"
[4]卡尔维诺,即伊塔洛·卡尔维诺,意大利新闻工作者、短篇小说家、作家,《树上的男爵》是卡尔维诺的一篇长篇小说。小说以传统叙事手法隐喻了现代社会里人的迷失自我、完整性丧失以及焦虑迷茫的生存状态,展现了现代社会中处于生存困境下的人类个体追求自我存在空间和价值的历程。
[5]振翮(zhèn hé),是一个汉语词汇,形容人志向远大、努力奋发向上或经济正高速发展、在腾飞等。翮:①鸟羽的茎状部分,中空透明;②指鸟的翅膀,振翮高飞。
[6]达达主义,是1916年至1923年间出现于艺术流派的一种。达达主义是一种无政府主义的艺术运动,它试图通过废除传统的文化和美学形式发现真正的现实。达达主义由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和反战人士领导,他们通过反美学的作品和抗议活动表达了他们对资产阶级价值观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绝望。
[7]张本,作为伏笔而预先说在前面的话;为事态的发展预先做的安排。此处意为原由或依据。
[8]麦金太尔,出生于苏格兰,当代西方最重要的伦理学家之一,伦理学与政治哲学中社群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现任美国鹿特丹大学哲学系教授。
[9]肯綮(kěn qìng),筋骨结合的地方,比喻要害或最重要的关键。出自《庄子·养生主》:“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明·宋濂《故奉训大夫王府君墓志铭》:“为定远县吏,出谋发虑,皆中肯綮。”
[10]祓除(fú chú),此处意为清除、消除。李大钊《战争与人口问题》:“欲有以救之,惟在祓除此等根性。”
[11]博脊,建筑构件名。我国古代建筑物歇山顶在山花板与其下山面屋面相交处平置的脊,称为博脊。原文“薄脊”的“薄”是一个错别字。
[12]孜孜矻矻(zī zī kū kū),汉语成语,意为勤勉不懈的样子,出自唐·韩愈《争臣论》:"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
[13]体认,意为体察、认识,也作认可、认同讲。
[14]柯希莫,《树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12岁的柯希莫因为不想吃蜗牛午餐,被父亲大骂后,赌气爬上了一棵树,从此再也没有回归地面。
[15]韦伯,即马克斯·韦伯,德国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二十世纪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卡尔·雅斯贝尔斯甚至将其誉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德国人”。“祛魅”一词源于马克斯·韦伯所说的“世界的祛魅”,可译作“去魅”、“除魅”,是指对世界的一体化宗教性解释的解体,它发生在西方国家从宗教神权社会向世俗社会的现代型转型中。
[16]赋魅,与祛魅相对应,字面意思是赋予魅力,以专业的艺术水准和正确的舆论引导,赋予艺术报道平和高雅的魅力,满足大众平民化的艺术审美需求。
[17]觇(chān),汉字词语,意思是看,偷偷地察看。出自《说文》觇,窥也。《国语·晋语六》公使觇之,信。
[18]反智倾向,一种是对于智性(intellect)、知识的反对或怀疑,认为智性或知识对于人生有害而无益;另一种是对于知识分子的怀疑和鄙视。
[19]尼采,德国哲学家、语言学家、文化评论家、诗人、作曲家、思想家。主要著作有《权力意志》、《悲剧的诞生》、《不合时宜的考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论道德的谱系》等。
[20]洵,文言副词,意为实在,确实。
[21]陈年喜,1970年生,陕西丹凤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写诗,迄今在多家刊物发表诗歌近百首。在当爆破工人时,写下代表作《炸裂志》,受到广泛关注。2015年3月,接受凤凰卫视鲁豫有约栏目采访,在“与梦想同行”节目播出。2015年11月至今,被邀请参加四川卫视“诗歌之王”的创作录制。2016年12月,获得首届“年度桂冠工人诗人”大奖。
[22]分野,此处意指分界、界限。我国古代的天文学说,将天上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国、州互相对应。这种理论,就天文学来说,被称为分星;就地理来说,则被称为分野。又作分界、界限等的代称,或喻指政治、思想等方面的分歧。
[23]玉墀(yù chí),意为宫殿前的石阶,此处借指朝廷。出自汉武帝《落叶哀蝉曲》:“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唐·王维《扶南曲歌词》之四:“拂曙朝前殿,玉墀多珮声。”元·无名氏《醉写赤壁赋》第二折:“身近玉墀新锦綉,手调金鼎旧盐梅。”
[24]切斯瓦夫·米沃什,美籍波兰诗人、散文家、文学史家。1970年加入美国国籍。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他的诗作《礼物》里,以“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和帆影”诗句结尾。
[25]维特根斯坦,犹太人,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哲学家之一,在维特根斯坦的思想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名词,那就是沉默。“对于不可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是他的名言。
[26]婞直(xìng zhí),意为倔强,刚直。出自《楚辞·离骚》:“曰鮌(gǔn)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yāo)乎羽之野。”
[27]遗世独立,脱离社会独立生活,不跟任何人往来。出自宋·苏轼《前赤壁赋》:“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28]单向度人(One-Dimensional Man),法兰克福学派左翼主要代表人物赫伯特·马尔库塞在其著作《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One-Dimensional Man:Studies in the Ideology of Advanced Industrial Society)中提出“单向度人”(又译“单面人”)的概念,是指发达工业社会已蜕变成一种“单面的社会”,活动在其中的只具有“单面思维”的“单面人”。“单向度人”指只知道物质享受而丧失了精神追求,只有物欲而没有灵魂,只屈从现实而不能批判现实,即纯然地接受现实,盲目地接受现实,将自身完全融入现实。
[29]“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摘自《树上的男爵》结尾柯希莫墓碑上的刻字:“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一一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
文章作者:浙江一考生
文章注释:李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