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在一间黑屋子里。
算起来他的辈分比我大两级,我该叫他一声爷爷。不过我从来没这么叫过他,他不是好与人相处的。
我今年回家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至于什么时候不在的,大概没人关心,所以也从没听人提起过。但他的黑屋子还在,只是不如记忆中那般黑了。
其实他的黑屋子是他自己凃黑的,用木炭。我小时候每次上学经过他家门前,总能看见他用木炭在屋子外墙上涂涂抹抹,有时候还是站在板凳上伸长手臂涂,似乎每一寸光滑的木墙壁,非要涂成黑色才肯罢休。这件事他坚持做了许多年,终于整个屋子外墙都变成了黑色的。
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但他精神不正常,是众所周知的,村里人都叫他“疯子”。
疯子一直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从我有记忆起,他的身边没有站过任何别的人,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顶多是自言自语,但也从没人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嘴里虽发出了声音,却不是正常的句子,有时候也唱歌,唱的一点儿也不比说的好听。总之是没人听得懂的。
村里还有一个人被人们叫做“傻子”,和他很像,也时常嘴巴张合,但出口不成语言,也没人懂他说了些什么。但他们又完全不一样,疯子时常面色狰狞,让人看着害怕,傻子总是带着笑,所以虽不能使人懂得他说的话,却也愿意和他打个招呼,拿他开个玩笑。加上傻子一直有哥哥嫂嫂照顾,穿着打扮上比较像个样子,但疯子一身又大又长的黑色破布衣,甚至能让人看出黑色布上的黑色污点,实在叫人不忍靠近。尤其是,即使炎热的夏天,他也是一身大长的黑破衣。
故而疯子,总是一个人。
我们从小就怕他,偏他的屋子又站在马路边上,每次上学总不得不打那儿经过。于是我们经过那儿时,或提心吊胆小心翼翼轻声轻步,或一鼓作气勇往直前飞奔而过,反正别给他看到就好。我们时常跟在傻子身后指指点点的嘲笑他,却从不敢多看疯子一眼。也有调皮的小男孩,天不怕地不怕,非要故意大声喊“疯子疯子”,他听见了就随手拿一根还带着竹叶的大竹竿恶狠狠的作势要打我们,这个时候,我们安分守己的小女孩也受到牵连,只得跟着其他小朋友拼了命地往前跑。但他并不会穷追不放,通常只追两三步就骂嚷嚷的拖着大竹竿回到自己的黑屋子里去了。
于是,我也从没见过他打人。但想来,他仍然是凶狠的,不是好惹的人。
后来年岁增长,常年在外读书,每次回家经过他门前,已经不害怕了。只要别人不主动招惹他,他是不会乐意理人的。不过我对他的记忆并没有结束。
我家的房子因为我和弟弟在外读书,爸妈在外打工,因此常年没人住,窗子生了绣,瓷砖脱落了不少,一丝人气儿也没有,看上去十分荒凉。但每年寒暑假我总会第一个回家,将屋子里外打扫一遍,晚上也睡里面。那时邻居家养了一只猫,因我家总是没人,于是那猫总在我家附近转悠,一到晚上就叫个不停,直觉上那声音根本就是从我的窗台上发出来的。我从小怕猫,每次它一叫,我便陷入了无边的恐惧里。而疯子也因着我家没人住,大晚上的时常哼着歌从我家院子里经过,手里似乎拖着树枝之类的东西,声响很大,使我更加不敢入眠。于是疯子加猫,便成了我夜晚睡觉最恐惧的组合搭档。尽管,疯子经过之后,不久猫也不叫了,可那样的夜晚,几乎是半夜无眠的。
那样孤独的夜晚,他干嘛去了呢?他唱的是什么歌?这些问题,不会有人告诉我答案。
再后来,我越加害怕睡在自己家房子里,也懒得打扫,于是回老家便都睡爷爷家里。那房子就更没人气更荒凉了,只有过年妈妈回家,才会里外清理一遍,打开门透点新空气,再贴上新的对子,看上去多少有点人气儿。
那猫什么时候不在的,和疯子什么时候不在的,我都没有留心过,也就无从知晓。
我似乎记得疯子头上有顶破帽子,但不是十分确定。黑屋子如今还在路边,不如以前那般黑了,大门总开着,里面没人,也没家具,很是破旧。所以即没人继承,也没人修葺。比我家以前的房子荒凉多了。而我家的房子如今翻了新,倒是生机勃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