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矿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切有如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诗


我们的灵魂与晚霞厮守与共,

放肆地发酵于乌云灯火之间。”

年轻人将手搭在女人的大腿上,血液在白嫩皮肤下躁动不安,穿透半透明、闪烁着雪白肉体的红纱裙,将醉人的暖流传递进灌满淫欲的心,在她耳边轻声念着,念着刚刚落笔的浪漫诗句。

女人纤细的臂膀这时格外有力,右臂甩开,将年轻人的脑袋揽在怀里,两只赤红的嘴唇如同相互吸引的磁铁,重重碰撞在一起,扭转,扭转,再扭转……

气泡在啤酒瓶内噼里啪啦地爆开。

“上工了,上工了诶!”工头儿粗糙浑厚的声音撞破玻璃,砸进二人的耳朵里。

“姐,姐,上工了……”年轻人将手搭在女人肩上,轻轻向后推着。

女人搂得更加用力,如同永远得不到满足的野兽,将年轻人干燥的嘴唇变得湿润且火热。

“姐……老板看到了……不,不,不好……”

二人的嘴唇立刻分离,好像一只坚韧的弓被蛮力一把扯断。女人将年轻人推倒在地上,披上散落在床的皮大衣,在镜子前随意抹了几下口红,脸几乎要贴在玻璃上,左转转、右转转,照了又照,嘴唇抿了又抿,屁股像跷跷板一样,一扭一扭地走出了屋子。

到底是第几次被老板娘强迫做这种事情,年轻人也数不清了。他从地上爬起,大脑一片空白,在床上急匆匆拿起工装,衣服上早已沾满了肮脏的矿灰。随后提上破烂的靴子,踉踉跄跄跑回工地。

“喂!小白脸儿,又迟到啊!”工头儿叉着腰,脏兮兮的脚啪嗒啪嗒打起节拍,斜眼审视着面前这个细皮嫩肉的怪家伙。

年轻人低垂下头,满脸通红。“对不起,老板……是因为,是……”

“别说了,话都说不清,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李钢。”

工头呲起黄牙笑了起来。“好名字,好名字!”工头厚重的手掌重重拍打在他的肩膀上,激起一阵又一阵痛苦的涟漪。

“谢,谢谢老板。我是在钢铁厂卫生所出生的,所以才叫这名字。老板,我妹妹那事……”

“你放心,小白脸儿,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煤矿老板,但在整个市里,咱也是手眼通天,肯定能找到,放心吧!”

李钢听到老板如此帮助自己,回想起刚才老板娘和自己所做的禽兽之事,心里又如同被人掐了一把一般痛苦。

李钢向老板鞠了一躬,匆忙向矿井那边跑去。

一声惊雷轰然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坠落,西北风猛地从粗犷的大地上铲起一层层密集的黄沙,燥热的情绪在沙砾的缝隙之间不安跳动着,一簇簇炙热的火花从这缝隙中跳跃出来,撞击在隆隆作响的采矿机上;撞击在工人们惆怅的烟头上;撞击在由沙土浇灌而成的黄色海洋上,无尽地吞噬,吞噬着浮躁的心与卑鄙的欲望。

                      土


李钢颤颤巍巍迈入即将下降的矿车,周大虎和周二虎已经在那里等他多时了。

“你这小白脸,走路都走那么慢,咋不让雷劈死你哩?”二虎将烟从嘴里拿开,没好气地骂道,吐出一圈又一圈呛进肺管的白烟。

突如其来的咒骂唬得李钢一激灵,紧忙绷住脸鞠躬道歉。

“你吓唬人家干什么!”大虎用力推搡二虎肥大的脑袋,向前握住李钢的手。“弟弟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哈哈哈。”褶皱在他被煤灰涂满的脸上堆积,叠起一层层油腻的笑脸。

李钢勉强笑笑,冲大虎点点头。二虎瞪大眼珠要上前,大虎原本慈善的目光随着一下转头顿时变得如同刀剑一般锐利。二虎垂着头退回原地,对着矿井吐了口痰。

大虎示意上面的工人放下绳索,几队矿工随即缓缓向深不见底的矿洞下降。光明从李钢的眼眶中一点一点被剥夺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幽闭与阴暗。

咣的一声,升降机到了最底部,一盏盏矿灯在工人们的头顶上亮起,李钢向自己的脑袋上四处摸索着,却怎么也找不到开关。大虎走到他的背后,轻轻拍了一下,李钢头盔上的矿灯也随之亮起。

“傻子,还来采矿呢,呸!”二虎吐了口浓痰。

“二虎!”

大虎看着就要对二虎动手,李钢连忙拉住他。“哥哥哥,我确实不懂,那位大哥说得对。”

“什么大哥不大哥的,我叫周大虎,他叫周二虎,打一个娘胎里生的,嘿嘿。以后叫我们大虎二虎就行。”

“不不,这怎么行,还是叫大虎哥,二虎哥。”

“你这娃还怪礼貌哩!我告诉你,这在矿洞上面,听那个姓徐的,但是要在这矿洞下面,那都得听我周大虎的。你第一次下矿,就跟我走吧!”

“那以后都靠您了,周大哥。”李钢唯唯诺诺地说。

周大虎和李钢并排走着,二虎气冲冲地跟在后面,恨不得一铁锹拍死前面这个白面书生。大虎伸出左臂,粗壮的胳膊搭在李钢的左肩上,搂住脖子靠近自己,边吹牛边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冰冷的银色支柱支撑着整个矿井的顶棚,这些毫无秩序的银色,在人们的头顶之上形成了一块一块碎片化的几何体,几个穿红色衣服的安检员挨个敲打钢管,审查这些支柱的安全性。

沿着探照灯微弱的光,一台黄色小车离矿工们越来越近,乘坐着它就可以抵达采矿一线。

“咳咳!”大虎突然故意大声清嗓子,李钢吓得一激灵。

其他矿工踏着小碎步向大虎的方向跑来,自觉排成两排整齐的队列。李钢有些手足无措,现在他真的相信大虎没有在对他吹牛,这个糙汉子倒还有些真本事在。

“兄弟们,按原来的分组干活,都给老子注意安全,安全帽戴好咯!”喝令声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撞击弹跳,回荡出一层又一层的余音。

“小子,你跟我来。”大虎向李钢招招手,示意跟着他走,二虎紧紧跟随在后面。

采矿的路时而狭窄时而宽阔,一块一块突兀的矿石,像黑色的触手,迎接人类的采伐。煤灰层层堆叠在每个角落,静谧地躺在那里,等一阵阴风吹来,卷起浪潮般的黑色漩涡。三人小心翼翼地向前走,沿着前人的脚印,踏出自己的道路。

“就是这了。”大虎抡起铁镐,给这墙壁重重一击,几颗煤矿石随即滚落下来,清脆地摔在地上。

看见李钢原本白皙的皮肤如今也已变得黑黝黝的,连二虎都忍不住笑出声。

“小子,愣着干嘛呢?”

李钢看得入迷,幼时有道士为他算过命,说是命里有官、书不用翻,从那以后家里人便将李钢如同宝贝般供奉起来,出身农村的他只会读书,不会干一点粗活。

“我哥喊你呢!”

“哦哦。”李钢费力提起铁镐,学着大虎的样子向后弯腰蓄力,还没等到镐子砸到矿石上,身体便随着惯性向后重重跌了一跤。

“废物点心。”二虎啐了口痰。

“小子,你说你一个白面书生,不好好读你的书,来这干嘛呢?”

绝望地躺在煤灰堆里,李钢感觉不到刚才跌落的疼痛,就如同一个死人般绝望,布满污垢的脸庞上,从眼底下冲出两道狭窄的河床。

“找人。”李钢从喉咙里吐出两口气来说话。

一道闪电劈中虎家二兄弟的脑海中。

“方便透露一下,找谁么?”二虎轻声说。

李钢的四肢如同被铁链禁锢般固定在地面上,眼珠像玻璃球从中间滑到一边,空洞无力地望着二虎,用微弱的气息叹出三个字来。

“俺妹妹。”

“你妹妹?这里除了老板娘,就没有女人。”

“不在这里。”

“那你来这做什么?”

“老板知道。”

“老板?”

大虎二虎心有灵犀地看向对方,刚刚惊讶的闪电已经化为杀意的雷。

李钢用力撑起胳膊坐起,背曲成一张拉满的弓,低垂的脑袋像朵萎烂多年的花。

“听你这口音,是谢县人?”

“是,哥。”

“那你妹妹也是谢县人。”

“哥,你这不是废话。”

大虎黝黑的手掌变成一块永远挤不干净水的海绵,汗水从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泉涌般冒出。

“弟弟,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叫李钢。”

                    误杀


几道惨白的闪电劈破乌云,老树的枝丫也咔嚓咔嚓接连断裂,隆隆几声闷雷彻底摧毁了飞禽们对家的安全感,栖息在附近的鸟儿纷纷鸣叫着四散而逃。

瓦房内外的嘈杂声同样不绝于耳,狂风吹散房顶的瓦片,相互碰撞,叮叮当当作响。屋内的糙汉们一个个脱得赤条条,电钻一样的鼾声融合着臭熏熏的体味,弥漫起绿色的雾。

已经是凌晨两点,微弱的烛光映照出两片影子。

“哥,那小子是不是骗我们?”

“没理由。”

“那老板怎么知道那女娃去了哪?”

“你问我我问谁!”

“哥你小点声。”

“呼——哈。”

大虎做起深呼吸。

“弟弟。”大虎望着眼前的弟弟,细长的眼睛里闪烁出一道凄冷的寒光。

“杀!”

蜡烛被吹灭了。

徐老板的瓦房在河的对岸,与矿工们的瓦房相望。面积却要比矿工们的宽大许多,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居住。

大虎二虎将煤灰涂满整个脸庞,从包裹的最深处拿出被纱布层层缠绕的菜刀和几瓶迷药。踮起脚尖蹑手蹑脚地向河对岸走去。

二人走到房门前,相互点点头。二虎撬开门锁,轻轻推开房门,突然,玻璃破碎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尖锐地鸣响。

“谁?”屋内传来一阵女人的叫声。

“你干什么吃的!”大虎用拳头狠狠砸向二虎。

“不是我啊哥!这玻璃杯,是,是有人故意放在这的!”

“没退路了,上!”

二人闯进屋内,踹开卧室门,只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们,裹住被子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大虎抱起床上的人,用沾满迷药的毛巾捂住那人的口鼻,二虎抽出匕首在那人的腹部猛地砍去,一刀、两刀……在黑夜中看不清鲜血的颜色,只能看见成堆成堆的液体,从一个巨大的豁口中稀稀拉拉地流出……

“不是老板,是个女人。”

“什么?!女人?”

“哥,是老板娘……”

“你个废物!人没看准你就杀!”

“怎么办啊哥!”二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想起来曾经老板娘对她那些暧昧的暗示和勾引,如今他对自己曾经的矜持万分悔恨,但此时他更害怕的是杀人犯和绑架犯的双重罪名。

“没出息,滚开!”大虎此时也慌了神,草草搜查了整间房子后,发觉没有其他人存在便清洗了现场的血水,背起老板娘的尸体匆匆离开。

二虎跟着哥哥来到河边,两兄弟望着眼前的尸体,沉默良久。

“怎么办,哥,哥!”二虎摇晃着大虎的手臂。

“滚开!”

“烧了,烧了就好了!”

“说你傻你还真傻,烧完人能不留任何痕迹吗?”

“扔水里!”

大虎看着眼前已经被污染到近乎全黑的河水,轻轻叹息一声。

“只好这样了。”

兄弟二人抬起老板娘沉重的尸体,咣当一声,血水与黑水混合,一齐流淌到世界上不知名的某个角落。

“哥,接下来怎么办,跑吗?”

“把那个小子杀了,咱们从此收手。”

赤条条的李钢从老板娘卧室的床底爬出来,像一具彻底丢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意外


当徐交成赶回煤窑时,警察已经将他经营多年的产业围了个水泄不通。

“媳妇儿啊!”徐交成扯开警戒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两个警察都拉不起他那副笨重且油腻的躯体,粗糙的地面一点一点将他名贵的西裤磨出两块袒露棉线的洞口,像被轰炸后的两块弹坑。他就这样死死跪着,如同叩拜一般俯下躯体,用膝盖拖着肥硕的身体,向房子那边一点一点摩擦靠近。

“萍啊!我对不起你啊!”难以入耳的嚎啕声从腹腔而起,又在胸腔无序地摇晃,最后如同一只张开血盆大口的狮子从喉咙与口腔中狂奔出去,发出血色的、漩涡状的怒吼。

“啊!萍!”嚎啕声持续了很久,地面却没有一点被泪水打湿的痕迹,没有人敢去也没人想去阻拦他。

“徐先生。”

“别喊我!”

“您妻子的遗体在这边。”

一旁的年轻女人再也忍不住,转过身去冷笑几声。

“这位女士,无关人员请不要进入一线现场。”警察这才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的存在,差不多二十五六岁的年龄,在黑色墨镜的衬托下皮肤显得格外白皙,丝绸般的金发卷起浪花,一直拍打到腰部,高跟鞋与紧紧包裹住双腿的黑丝袜从下到上雕刻出两条滑嫩整齐的曲线,小腹微微隆起,牛奶般的香气从反着光的白色大衣中逸散出来,飘荡在这死寂的空气中。

女人没说话,摘下墨镜瞪了小警察一眼,迈着模特步走开了。

“怎么死的?”徐交成问。

“村民捞出来的。被人行凶后抛尸。”

矿工们在河对岸远远瞧着徐老板哭成丧家犬的样子,心里一个比一个痛快。光着膀子凑成堆聚坐在河岸上,拿出好酒美美欣赏对岸这出好戏。

但二虎除外。大虎昨天夜里便离开去寻李钢,二虎则呆在这里观察接下来的动向,他孤零零地坐在这里,拿出哥哥留下的二锅头一口一口灌入肚子,此时他已经品尝不出什么味道,尼古丁和酒精共同麻痹着他的神经,可紧张的情绪如同源源不断的江水,在每一条血管中肆意翻涌着。

“警察同志,凶手有线索吗?”

“有。”刑警队长拿出被塑料密封的头发和一把匕首。

“这是?”

“我们在案发现场发现的第二个人的头发,这把匕首是同尸体一同抛入河中的。”

“这个头发的主人就是凶手?”

“不一定,但我们必须找到他。”

“那,那这个人是谁?”

“经过DNA检测,该人叫——李钢。”

“另外徐先生,你这个煤窑并不合法,以后别开了。”

徐交成做完笔录后从警察局回到煤窑,年轻女人早已在车上等他多时。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不是你杀的人?”

血红色瞬间充斥满徐交成的脖子和脸颊。“什么我杀的!不是我!”

“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是答应你让她滚蛋,可我怎么会去杀人!”

“那你之前说让这个李钢这个人当替罪羊,又是怎么回事?”

“嗨哟,我的宝贝儿。”徐交成大笑。

“这几年开煤窑,可踩了不少红线,欠了不少钱,尤其是那些矿工的,为了要钱可真不要命,我早就打算收手了。”

“这和李钢有什么关系。”

“这小子第一次见我,就是打听他走丢的妹妹。当时我就顺口答应说见过。”

“你真见过?”

“当然没。只不过一来能雇个白工替我干活,只要饭,不要钱。二来,只要我拿他妹妹的消息威胁他,让他签下这一份法人转让合同,咱俩就逍遥自在去咯宝贝儿!”

“可他人没了。”

“是啊,没想到这小子还牵扯进了这个案子。”

“如果这小子先被警察抓到,不就完了。”

徐交成点点头。

“我们得在警察来之前找到他。”

“一个穷途末路之人,会去哪呢?”

“老家。”

                      欲


淡灰色的乌云慢慢蚕食着仅有的月光,给世界拉上幽暗的幕布,微弱的光线像羽毛,轻飘飘钻过林间树叶的缝隙,让水坑中隐约映射出金黄色的月牙。空气中雨腥味混杂着动物粪便的味道,万籁俱寂,只听得偶然几声鸟鸣,叽叽喳喳,诉说着孤独与寂寥。

咣当咣当,一辆大巴车沿着泥泞的道路颠簸前进,前照灯刺破沉积已久的寂寞,给这幽暗的世界打开两扇通往光明的窗户。

吱——

“哎呦!”一个急刹车,车上熟睡的人们都不由自主向前打个踉跄。

“对不住了大家伙,这天实在太黑,路刚下完雨,不好走,咱们等天亮再起身!”司机说道。

李钢揉揉自己刚刚磕痛的鼻子。“师傅,这里离谢县不远了,再往前开点儿吧。”

司机斜眼向后瞧瞧这个白面后生,又趴回方向盘呼呼大睡。

“唉,等明儿吧。”李钢心想。他望着窗外阴森的景色,摇下窗户,一阵阴风嗖地划过脸颊,像一把锋利的钢刀。

“开他妈什么窗户,关上!”旁边被吹醒的乘客骂骂咧咧。

咒骂声突然乱了李钢的头绪,急忙关上窗户。此刻他的情绪已经临近崩溃,大脑被一根根绳索死死缠绕着,只要在两端稍微拉紧一下,就会瞬间炸得四分五裂。

“我对不起徐老板,可真的不是我主动找老板娘睡觉,老板娘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我只是想找俺妹妹,怎么就这么难啊!”

这时候的李钢多么需要一场毫无顾忌的大哭,来尽可能消磨压在心底的一块又一块巨石。稍微一点动静都会引得旁人不满,他现在连哭泣的权利都丧失殆尽。

翻涌的情绪吞噬尽困意,看到车上熟睡的人们,李钢满脸羡慕。车内沉闷的空气令人无法呼吸,李钢悄悄走下大巴,找了一块附近没人的树根撒起尿来。

“别动!”

当李钢醒来时,刺眼的光线令他的双眼只能酸痛地眯出一条缝隙,看到前面朦朦胧胧站着几个人,好像还有一个高挑的女人,其中一个有些面熟,好像是徐老板。他察觉到这里好像是县郊外那个废弃的仓库,原来是用来储存汽油的。

逐渐他感到自己的双手双脚无法动弹,像是被绳子捆住一般。

“李钢。”

“是徐老板吗?”李钢慢慢适应光线,睁开眼睛。明亮的灯泡被一根细线拴在天花板上,左右摇晃,整个仓库左边与右边交替明亮,像一台失控的电视。人的影子也时隐时现。汽油桶零零散散地码放,倚靠着裂痕累累的墙壁。

徐交成将脸慢慢贴向他。“是我。”他指指自己的胸膛。

悔恨的泪水和焦急的火焰在李钢的双眼中激战,他现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徐老板,老板娘,不是俺杀的,不是俺啊!是老板娘强迫俺到她那里,俺不是,俺不是故意的!徐老板,徐老板!”李钢急切想伸手抓徐老板的衣袖诉苦,却动弹不得。

徐交成微微一笑。示意手下递来合同。

“李钢弟弟,那个女人死,或者不死,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是不是你杀的,归警察管,也与我无关。”徐交成说到这里,将五官挤成一团古怪的笑脸,对着年轻女人呲起两排淡黄的牙齿。

“切。”年轻女人觉得有些恶心,将头扭向一边。

“老板,那,那您是想干什么。”

“弟弟,不要那么紧张,今天我是来和你讲你妹妹的事情。”

不知是多少次听到徐交成说到妹妹的下落,此时的李钢早已被磨灭了耐心。“徐老板,不是我不信任您,我来到煤窑三个月,您只是说知道俺妹妹的下落,却一点信息都不告诉俺。如今把俺绑到这里来,说是告诉俺妹妹的下落,您让我怎么相信啊徐老板!

徐交成听到这话有些害臊,一旁的年轻女人捂嘴偷偷笑起来。

“李钢兄弟,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徐交成将笔和合同递给李钢。“只要你签上字,我就告诉你妹妹的下落。”

接过合同,李钢粗略地审视一番,对徐交成礼貌性笑笑,又将合同递了回去。

“徐老板,有烟吗?”

“你还抽烟?”

“点一根。”

“我给你点烟?你小子疯了吧!”

“点了我就签。”

“这……”徐交成看看那女人,女人嫌弃地点了点头。徐交成这才掏出烟和火机。

“不用了。”

“你到底签不签!”徐交成抡圆了胳膊在李钢白嫩的脸蛋上重重扇去,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鲜血从嘴角和耳朵附近缓缓淌出。

李钢笑了。“徐老板,俺虽然是农村苦出身,但也念过书,你想让俺替你坐牢。”

“我有你妹妹的下落!”

“你有个屁!”李钢的瞳孔炸出血丝,放出两道晴天霹雳,直戳戳插入徐交成的眼睛。

“你他妈找死!”徐交成夺来手下的匕首,架在李钢的脖子上。“你他妈签不签!”刀刃慢慢横切进脖颈,暗黑色的血液呈断断续续的“一”字渗出。

只听得身后乒乓几声,徐交成的小弟被一个接一个敲坏脑袋倒在地上。年轻女人尖锐的嚎叫声刺破耳膜,急匆匆扔下高跟鞋赤脚如中了失心疯一般向仓库门口飞奔,大虎哪能容得她逃脱,一个铁锹便把这女人敲晕在地。

“大虎,你,你做什么!”徐交成刚刚嚣张的气焰顿时荡然无存,急忙绕到李钢身后,

“徐老板,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那姑娘的事情。不过知道的太多,也就别怪我无情。”

“大虎,你冷静点,我是骗他的!”

“骗?”大虎看向李钢。李钢拼命摇头,暗示大虎他在说假话。

“李钢!你个混蛋!你别信他大虎!”徐交成将刀刃又向脖颈深处插入一段。

“把刀放下!”

“我不!你敢过来我就杀了他!”

“徐老板,他的死活和我有关系吗?”大虎抄起铁锹奔向徐交平,还没等他起身,腿部突然一阵剧痛令他毫无预料地跪倒在地上。是徐交成的小弟苏醒过来,将匕首刺透了大虎的小腿。

“混蛋!”大虎本想反击,可徐交成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徐老板,有事好商量。”大虎扔下铁锹,堆出油腻的笑。

“商量你个头!”匕首直插入大虎的肩胛骨的骨缝,鲜血顿时喷薄而出。

“二虎救我!”

还没等徐交成反应过来,一个壮汉从仓库外跳进,一铁棍刺瞎了他的左眼,匕首和火机飞到李钢脚下,小弟的脑袋也被二虎敲了个稀巴烂。

鲜红的血液裹满了徐交成的半张脸,热腾腾的红浪从碎成玻璃渣一般的眼珠内源源不断地涌出,徐交成捂住那只瞎掉的左眼,痛苦的哀嚎声震颤了整个夜晚。

“徐老板,满意吗?”

“我真不知道你们说的姑娘在哪,二虎,哥哥求你了,留哥哥一条命,我的钱,我的钱都是你的。”

二虎呵呵冷笑。“你说不知道就不知……”

没等二虎说完,仓库外传来混乱的跑步声。徐交成笑了。“要死,也是你们先死!”

徐交成的人马迅速包围住虎家兄弟,二虎横着铁棍,紧紧护在哥哥身边。

“你们老大的命在我手上,你们……”

“在我手上!”李钢趁乱叼起匕首为自己解了绑,打开火机瞄准汽油罐的方向。

众人一时间失了魂魄,小弟们不想因为眼前这个疯子丢了性命,扔下武器纷纷逃走。大虎、二虎、徐交成面对这个曾经自己瞧不起的文弱书生,此刻竟然如同面对魔鬼一般恐惧。

“李钢兄弟,你还年轻,别做傻事啊!都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骗你,哥哥,哥哥给你磕头了!”徐交成捂着左眼,对着李钢哐当哐当磕起头来。

大虎全身浸满了血,他用仅有的力气拽住二虎的衣袖,示意他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哥,还有你呢,我不能走。”

“你们一个都不能走!”李钢大吼,捡起地上的合同书,一把火烧成灰烬。

“李钢,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说到这,二虎知道已经瞒不住李钢,没有必要说假话了。

“告诉徐老板,老板娘是谁杀的。”

“我杀的。”

“你一个人?”

“还有我。”大虎用尽仅有的力气说道。“李钢兄弟,你妹妹是我们绑的,我告诉你,你放了我弟弟。”

“大虎哥,省着点力气,让你弟弟说。”

大虎递给二虎一个眼神。

二虎叹了口气,慢慢说道:“我和我哥,干这行五年,你妹妹,是最后一票,干完这票我们就打算收手。可没想到……”

“什么?”

“李钢兄弟,你杀了我,放我哥一条生路吧。”

“你不说你们三个都得死!”李钢青筋暴起,做出准备扔出火机的姿势。

“你快说啊!”徐交平带着哭腔怒吼。

“姓徐的有你什么事!”李钢在徐交平脸上留下了同样的血色巴掌印。

“那天,我和大哥喝多了,就……没控制住。”

“什么叫他妈的没控制住!你告诉我什么叫他妈的没控制住!你们两个天杀的混蛋!”

“您别激动。”徐交平企图起身安慰,被李钢一脚踹翻,像踢一只野狗。

“然后呢?”

“第二天她用做饭的炉火烧烂了整张脸。”

悲怆与愤怒从心底烈焰般汹涌喷薄,堵塞住李钢炙热的喉咙,人在极度悲伤之时流不出眼泪,这泪水如同回溯的铁雨一般,重重地砸在胃里,砸在用一片片单薄的肌肉构成的心脏里,凹陷出一块又一块永生不能平复的深坑。仓库外又雷声滚滚,仓库内四人相互沉默,死一样的寂静,再没人愿意多说一句,惊雷和闪电诉说着李钢无法言说的话语,被这雷电劈断的树枝花草,则是三人亟待受戮的罪恶的头颅。

“她,在哪?”

“周县,存善村,买她的人,叫老张头。”

“卖了多少钱。”

“500。”

“我妹妹就值500。”

“李哥,脸花了,不值钱。”

“二虎,一个姑娘家,从农村进城,有错吗?”

“没有。”

“一个妹妹,来城里找她亲哥哥,有错吗?”

“没有。”

李钢点点头,拍拍二虎的肩膀,收起打火机走出了仓库。

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还好李钢是个善良的人。”大虎说。

话音刚落,三罐汽油桶相继滚入仓库,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燃烧着的火机……

                    归妹


周县位于一座险峻的山腰上,李钢爬上来时依然筋疲力尽。这里的方言极难理解,县里人也听不懂李钢的话,尽管李钢将存善村三个字写下来,可还是没人认得字。

李钢在这里唯一能够沟通的语言便是钱。

用仅有的钱买了两桶泡面和一块毛毯,李钢打算在这村子里先过上一夜。他并不怕警察找到他,之所以不报警,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色已晚,李钢将毯子铺到地上,嚼完两包泡面后便准备睡觉,当他闭上眼睛时,直觉告诉他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面前晃来晃去。

李钢猛地睁开眼睛,一串鼻涕坠落到他的嘴唇上。

“我靠!你谁啊!”他起身推开眼前这个傻子,用毛毯擦了擦嘴。

“你……”

“我什么?”

“你占我地方了。”

“你会说普通话!”这对于李钢来说简直是意外之喜,眼前这个五官呆滞、半脸面瘫、歪着脑袋傻子竟然会说普通话。

傻子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啊,兄弟。”

“张铁。”

“张铁?那咱俩名字挺搭,我叫李钢!”

“百炼成钢。”

“还会说成语!”李钢喜出望外。“铁兄弟,你为何也要睡在外面,没有家吗?”

“有。”

“怎么不回家睡。”

“不让。”

“为什么?”

“考试,结婚。”

李钢听到这答非所问的回答有些疑惑,但想想虽然这人有点能耐,但毕竟也是个痴傻的脑子,不如直接问直接一点。

“铁兄弟,存善村怎么走。”

傻子没有说话,只是牵着李钢的手向南走去。通往存善村的路荆棘密布,道路险峻崎岖,在这黑暗的夜里,傻子带着李钢走得分毫不差,半个小时便安全抵达了存善村。

“这。”傻子指着村门口。

“铁兄弟。”李钢递给傻子五块钱。“麻烦你再带个路,去老张头家。”

傻子将五块钱推了回去。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李钢目瞪口呆,他分不清眼前的这个人是真傻还是装傻。傻子机器人一般转过身去,牵着李钢的手继续向南走去,直到村子的尽头。

“这。”

“多谢你了铁兄弟,你可以走了。”

傻子站在原地不动。

李钢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交给了傻子。傻子接过来钱,轻轻松开手,这些钞票落在地上。

“好,你清高,快走吧。”

“我要考试,我不结婚。”

“你快走吧!”

“我要考试,我不结婚!”傻子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相同的话,喊声越来越大,周围的村民拉起自家的灯,用着听不懂的方言像是在辱骂着什么。

“他们说什么呢?”

“骂人。”

老张头的家也亮了,从屋里走出一个佝偻的身躯,那老人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傻子面前,重重地向傻子脸上扇去。

“这是老张头吗?”

“是。”

“怎么不还手。”

“我爹。”

老张头瞪大眼睛用方言着咒骂着傻子和李钢,李钢摩擦着袖内的匕首,纠结着要不要此时出手,可能这时杀掉老张头,眼前这个傻子就要变成疯子。但一秒钟不杀掉这个老东西,李钢心里就如同刀绞般痛苦。

“你恨他吗?”

“恨。”

“恨他打你?”

“想上学,不结婚。”

李钢好像想到了什么。

“和你结婚的,是不是一个脸被烧坏了的姑娘。”

“是。”

“我明白了。”

老张头仍在滔滔不绝地骂着,时不时推搡着二人,邻居也跟着骂起来,乌鸦鸣叫和这对比起来都要悦耳得多。

“相信我,闭上眼,当你睁开眼时,一切都解决了。”

“一诺千金。”

“一诺千金。”

傻子缓缓闭上了眼睛。李钢上前一步,捂住老张头的嘴巴,锋利的匕首如同缝补衣裳的针线在老张头的胸口一刀一刀穿插,从心底到后背,炸裂出无数个滴漏着鲜血的窟窿,老张头跪倒在地上,像一摊烂泥。

邻居们熄了灯,不再说话。

李钢提起匕首,踢开老张头家的门,刀光血影。当他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无数人鲜血之时,一个烧得满脸焦糊的姑娘正在他后面流淌着眼泪。

“妹!”

“哥!”

“你当初为什么要进城啊!”

“咱娘死了。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当警察赶到时,张家院子内的遇难者除了张家人,还多了两具相互拥抱着的尸体。

“男的叫李钢,就是前几天老仓库爆炸的凶手,女的是他妹妹,被卖到这的。”

“是么,这一家子,真惨。”

两个警察在调查回来路上聊起这桩案子。

“这人怎么回事?”

“喂,小兄弟,你怎么闭着眼不动啊。”警察拍拍傻子。

“一诺千金,一诺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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