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名唤梨月,是生在忘情崖上的一株梨树,花开花落了一千年,揽尽天地灵气,褪去一身污浊,终坐地成一方小仙,可以脱离本体,幻化为人形。
一日,我立在崖边,如走马观花一般,看万家烟火,人间繁华璀璨。朝代更迭,世事变迁,这一千年,我已经看了太多。崖下的忘川水尽情流淌,不舍昼夜,好像不知疲惫。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崖顶果然别有风光。”入耳是啧啧赞叹,我听起来却感觉气息微喘,不太平稳。
生平第一次遇到有人爬上崖顶,我倒也不想躲,索性露出身形,倚梨树而坐,望着苍山如黛,白云若雪,天高地远,辽阔无垠。这样的风景,我看了一千年,不觉得有甚稀奇,遂淡淡开口:“你倒说说如何别有风光。”
我倚在树后,他先前没瞧见我,闻声有些呆愣惊愕,险些稳不住身形。待看清了我的身影,才沉下气息,询问道:“姑娘竟也登上了忘情崖?”语气里满满是不可置信。
我轻蔑一笑,笑他如世人一般痴傻,佯怒道:“怎么?姑娘又如何?照样登穹顶下海河!”
“姑娘英姿勃发,是在下轻怠了,还请见谅。”我语气傲然,他居然不怒,言语间诚恳礼貌,稍稍迂腐,像个书呆子。我有些好奇他一介书生是怎样上得来这忘川崖之巅的。
我回首斜斜睥睨一眼,零落梨花间,那一袭青衣已磨得破烂不堪,污迹斑斑,发髻高束,却松松垮垮,很是凌乱。不过那张脸,却一尘不染,俊秀清雅,若春风拂面般洋溢着飞扬的神采。眸若星辰,既深且清,如一潭春水化开来。看来,他很是在意这脸面功夫。
他呆立了半天,不知是风迷了眼,还是梨花扰乱了心绪,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许久,感叹了一句:“曾闻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未曾想,今已深秋,这里还有一树梨花堆成雪,冷艳冽色,余香浸衣。雪作肌肤玉作容,不将妖艳嫁东风。当真奇哉妙哉!”
“呆!”我忍不住轻哼一声。世人果然目光浅薄得很,我自吸收日月精华五百年起,就可保本体不受四季轮回之扰,终年花开不败,枝繁叶茂。
许是没听清我的笑言,转眼他已移步到我身旁:“在下圣都莫子枫,不知是否有幸与姑娘共赏这如画美景?”
“书呆子,我名梨月,不要姑娘来姑娘去的,坐吧。”我指了指身旁的位置,朱唇轻启。
“一树梨花一溪月。”他脱口吟出。
倒也不傻,还知道赞扬我。梨花入月,月光化水,这一千年来的几万个漫漫长夜,陪伴着我的,除了黯淡的星,就是这溶溶月色,这也是我取这个名的缘由。
02
那一夜,夜色朦胧,星月临空,晚风拂落梨花雨,满地堆积成雪。江山万里,灯火点点,闪闪烁烁,映衬着高耸的城墙更显巍峨,隐约可以听见人声杳杳,软语笙歌,这人间,无处不彰显着热闹的盛世气派。
“今夜的景致,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我望着他的侧脸,飘飞的发挡不住的分明轮廓,与这忘情崖一般鬼斧神工,看来上天对他诸多垂怜,这样精雕玉琢的容颜,让人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缘何?我?“他那晶晶的眸子亮了几分,声音怯怯带着期待。
“我非人类,你可惧?”罢了,看遍了千年的人间情爱,终归是看客,做一回戏中人又何妨?
“我早知道你不是人类,又有何惧!”他望着星空,披着月色,淡淡的光晕朦胧,抛出一句话,那样的平淡无奇。我以为他会惊慌失措,原来早就看穿一切,不动声色,可笑我还觉得他傻,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这下反倒轮到我心里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知作何答复。
“师傅曾说,在我二十四岁生辰那日,攀上这忘情崖,可觅得奇缘,果不其然,他老人家从不欺我!”明明不曾看我一眼,他却知晓我心里已经疑云密布,随即补充道。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未曾想仙外还有人。他师傅定是下凡的仙人,我修为虽浅,却也明白,观天推命,不是凡人与一般小仙能力所及。
他又向我絮絮叨叨人间趣闻:平步青云的寒门士子,媚态横生的青楼舞妓,流落街头的羸弱乞丐,威震四方的镇国大将军,闲散烂漫的逍遥王爷。原来人与仙一样,非得分个三六九等。在我眼中,他们穷其一生,君王操心着开疆扩土,臣子追寻着权势名利、商人谋划着金银财宝、文人向往着流芳百世,无论是感人肺腑的爱情,还是深入骨髓的恨意,不过贪嗔痴恨爱恶欲,凡根不净,如此而已。
不过他兴致满满,滔滔不绝,描绘的人间是光怪陆离,趣味横生的好光景。那里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那里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我陪你入这万丈红尘,不再虚耗良辰美景,如何?”我这颗心凝固了千载,终究是跳动了,指使我去凡尘俗世间走一遭。
闻言,他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对着皓月星空,向着万物生灵,郑重许诺:“你既有此心,我定然不负,今生今生,永生永世,我只与一个你,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03
我随子枫下了山,入了圣都,住进了高门府第。方知他就是自己口中那个逍遥王爷,当今天子的第三子,不求权势滔天,只想游遍大好河山,吟诗作赋,对酒当歌,恣意地过,潇洒地活。
他将我安置在王府西南角的一个院落,靠近他住的兰阁,并将这个院子更名为“梨园”。他亲自题的字,苍劲有力又自然飘逸,古朴中带着些许清新活泼。
园子里新栽了许多梨树,子枫每日都来打理。亲力亲为,浇水,松土,施肥,把我晾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仿佛那些个梨树比我还重要。无奈时值深秋,除了菊花独秀,万花都凋零了,树枝光秃秃的,那皱巴巴的树皮终日一成不变,他总忧心这些梨树是否成活,双眉渐渐靠拢。
那日,我趁四周没人,想偷偷施法,使这些树抽芽,冒出几分生机。手势刚摆好,还没来得及念口诀,他就蹿出来,火急火燎地拉着我进屋,关紧门窗。
“阿月,切不可妄用术法。花开花落各有时,书上说扰乱万物生灵轮回规律的,都会受到天道处罚。我不想你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他言之凿凿,十分恳切。眼里掩不住的担忧,微有愠色。
“你平日里到底看些什么书?都快学富五车了!”见他神色紧张,我想缓和下气氛,“也没你说的那么玄乎,我虽道行不高,可向来循规蹈矩,自保足矣。我见你这些天愁眉不展,专注于一院子梨树,我想为你分忧解难。”对我来说,这梨花的开落随我意,春去春来不相关,只要不被有心人士发现就无虞。
“我种这满园子梨树,不过是为讨你欢心而已。”他见我丝毫没有悔意,许还有些后怕,言语之中颇多无奈,敛去眼角的一抹愠色。
心不知被什么撞了,跳动得厉害。我注视着他,发现他眼里的我,面颊绯红,眉眼弯弯,十足娇羞的小女儿形态。唉,这张老脸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了。
我正失神,他突然抱紧了我。埋在他怀里,我听到了他的心跳,像落水的雁扑棱翅膀那般急促,不禁自责起来,是我让他忧心了。
“我带你下了忘情崖,定会保你一世长安。”一句郑重的承诺,在头顶响起。嗅着他衣服上的墨香,我很满足,心底却隐隐不安,这样的誓言,不像什么好兆头。可惜我不会掐指一算,窥探天机,只有压下那不好的预感,享受此刻的温暖。
04
转眼秋尽冬来,清晨推开房门,入眼皆是白。有几个丫鬟围在梨树下,窃窃私语。
我拢了拢肩上的斗篷,缓步走去,发现树下立着一雪人。那身高,那模样,那衣着,可不就是我嘛。迎风而立,目光傲然,神情微倨,恰好是当初子枫登上忘情崖,第一次见到我时的姿态。
“喜欢吗?”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将一把红纸伞全都撑在了我头上,任雪花落在他肩膀。
“有形没神。”我白了他一眼,掩住心底的欢喜。心口不一,戏文里的女子都这样,这些日子,我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确实不及你半分神韵。”子枫这诚恳的模样,搞得我都不好意思继续欺骗他。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指着枝头积雪的梨树,笑着与他说道。
“有色无形亦无神。就连色,都逊梨花三分白。”这个马屁拍得,正中下怀。
我笑意盈盈,任由他牵着我的手,一同去前厅用早膳。身后,两排脚印,深深浅浅,绵延开来。
围炉煮酒,赌书泼茶。他轻抚瑶琴,我随风而舞。他画水墨丹青,我化身为画中人。他为我簪一朵傲雪红梅,我为他绣一方梨花手帕。这段日子,幸福得不像话,真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起初,他一个月还上几次朝。后来,基本上不进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他不喜庙堂之上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也不好阻拦他。
一日,我晨起去兰阁没有寻到子枫,听下人说他进了宫,我一个人闲得无聊便去了街市瞎逛。临近除夕,又地处皇城,圣都自是热闹得紧。街上置办年货的人挤挤攘攘,人声鼎沸,花灯琳琅,时不时还有出游的王孙小姐的车撵经过,扰得通行不畅。
这过头的热闹我着实不喜,于是钻进了一家茶楼。楼上已经人满为患,我只好坐在进门处的一张小桌。点了一壶雪后初芽,静静等待小二上茶。
这茶楼大堂里的人,三三两两聊着天,无外乎一些青楼韵事,风流才子落魄佳人的故事,不太有趣。
“你听说了吗?三个月前,三王爷带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从此夜夜笙歌,沉迷酒色,越发不关心朝政了。”不知是谁把话锋一转,我向来耳尖,一字不落地听了来。
“唉,红颜祸水啊!三王爷贤德有能,体恤民生,却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囿于王府中,连早朝都不去了。”另外一人附和道。
“我还听说,上个月他去求圣上赐婚,结果龙颜大怒,罚他以后无诏不得入宫。”
“这三王爷的前程怕是没了。”
……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我的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那一句“我带你下了忘情崖,定会保你一世长安”,还有他那抚不平的眉。
心下五味陈杂,我沉溺于他给我的浪漫与幸福,却不知他在背后承担了多少苦楚。他是皇室中人,在权利漩涡的中心长大,我俩之间,断然不会如我想的那般一帆风顺。思及此处,面上再不能云淡风轻。愁上心头,我算是体味到了。
05
那日,月上柳梢头,子枫才从皇宫归来。我执着梅花灯笼,在王府门口等了许久。
他掀开马车帘儿看到我,第一句话便是:“你怎站在这里?”
"等你啊,今儿一天没见着你了。“我一句轻语,他一个笑脸顿时绽放开来,牵起我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暖意直达心底。转身进门的瞬间,我瞥见他漂亮的长眉落尾稍抬,愁绪浓得化不开。悄悄摊开手,与他十指紧扣,好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晚饭期间,他贪杯多喝了几杯,身形不稳,左摇右晃,我扶着他回房。脖颈间传来温热的气息,夹杂着淡淡酒香,我只觉得双耳火烧火燎,自己也有些头晕目眩,酒不醉人人自醉。
“后日除夕,阿月,你陪我入宫吧。”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我差点把他摔到地上,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好。”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带我进宫,但他的要求,我无法拒绝。一如他的深情,我无法抵抗。
除夕日,黑云压城,寒风烈烈,大红的灯笼随风摇曳,火光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我换了一身绯色锦衣,披了斗篷,在傍晚时分与子枫一同进宫。车轮辘辘,行进缓慢,车里檀香缭绕,他在闭目养神,我心有惴惴。
凌云殿内处处金光灿灿,灯火辉煌,晃得我睁不开眼。我们拜了天子,殿里最高位坐的那个剑眉星目,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而后依次落座。箜篌起,清歌慢,霓裳舞,杨柳腰肢芙蓉颜。殿中各位,目不转睛,看花了眼,听入了神。
觥筹交错,三巡过后,我已然微醺,面色潮红。宫里的酒,竟然这样烈,我看了眼身旁的子枫,他依旧面不改色,我自愧不如。突然,子枫起身,拉着我在殿中面向皇帝跪下,殿内歌舞骤停。
“今日除夕佳节,儿臣祝父皇福寿无疆,功业千秋万载,福泽永固!”我没有言语,只与他一起磕头。
抬起头,我发现陛下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他站在雕龙画凤的屏风前,手捋胡须,眼神意味不明,迟迟没有让我们“平身”。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向我们投来,子枫定定地望着他的父亲,眼神里渴求着什么。
“你就是那个将朕的三皇儿迷得神魂颠倒的梨月?让他金屋藏娇数月,数次求我赐婚,还要远离朝堂,与你浪迹江湖?梨月姑娘当真好手段啊!”一句句质问,越来越厉,他虽只是人间帝王,那股子气势却压得我喘不过气。
“父皇,您答应过儿臣的,不会为难阿月。是我先倾心于阿月的,是我要死乞白赖地黏着她!我自幼不喜欢朝堂,想要走遍您打下的万里大好河山,这与他人无关。”我还未做答,子枫就抢道,我注意到他拳头紧握,关节发白,额头渗出了汗水滴落在地。
“妖女,谁让你潜入皇家掀弄风雨?”一声厉喝,一个瘦不拉几的老头自屏风后走出,灰衣道袍加身,几缕长髯,营造出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06
“师父?”子枫很惊诧,瞪大了双眼,几乎是惊呼。
“我的好徒儿,你从哪里招来这妖邪之物迷了心窍?待为师替你收了她,一切才会恢复正常。”
语毕,凌厉的掌风袭来,我想闪避开,却浑身失了力气,使不出术法,堪堪受了他一掌,倒在地上,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生生被我吞了下去。
子枫被一群御林军禁锢着,上前不得,只有苦苦哀求那居高临下的天子:“父皇,您说过的,只要阿月进宫,您就答应给我们赐婚。父皇,阿月不是妖!不是啊……”声声泣血。
“老道,谁是妖你心里清楚?伤了我,你逃不过天谴!”那酒菜里,定是被下了诛仙草,我的法力都被封住了,看不出那道人的道行。我地位再卑微,也是百花仙子座下的梨花仙,诛仙的代价,他承担不起。
“哼!”道人冷然一笑,在我耳边低语,“有了你千年道行的至纯精元,我就能飞升成仙,还怕什么天谴。”他左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抬起的右手凝起了术法,看来我是在劫难逃了。
子枫还在人堆里挣扎,出不来,手划在御林军的盔甲尖利处,鲜血直淌,他声嘶力竭:“师父,不要!师父,我求求你!师父……”天子立于高台,看着热闹。我闭上眼,两行清泪落下,子枫,对不起,万丈红尘,我要爽约了。
一掌落下,我感觉自己的天灵盖被震得粉碎,意识涣散,神识不知去向了何方,灰飞烟灭,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阿月!”失去知觉的前一刻,我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
再次立于忘情崖巅,不知今夕何夕。我没了人形,没了千年道行。幸运的是,我还有灵识,还有记忆,又回到了本体中,继续着花开花落,遥望人间春色。
树下,是子枫。他成日里一言不发,默默抚琴,琴音婉转,我知道,是思念在发芽。可是,我已不能言语,只能借着东风,散落片片花瓣,让他知道,我还在。
那日,他拼了命冲出重围,从后一剑贯穿了那道人的心窝,抢回了我的精元,星夜赶回忘情崖。好在最后一朵梨花还未凋落,吸收了我的精元,又是满树繁花。他许我的一世长安,不曾食言。
春夏秋冬,周遭的草木枯了又荣。我看着子枫青丝变白发,白发成枯骨,用一地洁白的花瓣将他掩埋。
一百年后,他一袭青衫又来了,每日里依旧不言不语,默默抚琴,直到油尽灯枯。
两百年后,三百年后,四百年后,亦如是。
第五百年后,他终于换了一袭白衣,爬上来还纤尘未染,我很是惊诧。
“我知道初见时你笑我衣衫不整,这一世我特意学了武功,尤其是轻功了得,上来自然还是风姿绰约。”这一世,他终于说话了,“怎么样,我白衣是不是和你更配?”
我奋力抖落花瓣,纷纷扬扬,如大雪纷飞,他随风起武,将他毕生所学一一显摆给我看。
后来的几百年,他总要给我说怎么逃过孟婆的汤,孟婆已经年迈不堪,能力大不如前,总之是要多嘚瑟就有多嘚瑟。一个人的独角戏,他唱得很欢,也会在寂寂长夜里,对着皓月,低低抽泣,口中喃喃:阿月,还要多久,你才肯回来?
第一千年,他甫一落地,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调笑道:“果然轻功了得!”
他微微一愣,随即将我揽入怀中:“阿月,你终于回来了。”热泪落下,滴在我的脖子上,缓缓四散流淌,搞得我心痒难耐。
我反身把他推到树干处,双手撑着树干,踮起脚尖,吻,热烈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