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大概是西雅图最浪漫的季节。北美最大的薰衣草节在西雅图北边的Sequim小镇开幕了。Sequim镇位于奥林匹亚半岛北端,由于处于奥林匹亚山脉的避雨带,这里阳光充足,温暖宜人,与法国南部的气候条件十分相似,百年之前,当地人就开始种植薰衣草。现在,虽然没有普罗旺斯或者北海道那样的大规模花田,但是大大小小的十几个薰衣草庄园像珍珠般散落在整个小镇,精致秀雅,各具特色。女孩子们往往穿了蕾丝或雪纺的飘逸白裙,在洒满金色阳光的黛紫色花田间留下倩影。照完相,还可以自己动手剪薰衣草带回家,或者尝尝庄园里的薰衣草冰激凌。一手抱着薰衣草花束,一手举着薰衣草甜筒,齿颊生香,吹气如兰,也许是每个姑娘都不能抗拒的诱惑。
而更多的男孩子们,也把目光聚焦到了七月的西雅图。如果说西城是摇滚爱好者的天堂,那么,对于电子游戏爱好者来说,这里是一片圣土。
拥有Steam游戏平台,开发了反恐精英,DotA 2的游戏公司Vavle总部就在华盛顿湖东区的贝勒府。每年夏天,电子竞技界的世界杯,DotA 2全球邀请赛(Ti, The International)在西雅图市中心举办,来自全世界的顶级战队经过艰苦卓绝的淘汰汇聚西城,进行线下总决赛,线下观战的门票在开始发售一个小时之后就已告罄。2014年的DotA 2 Ti 比赛奖金全部来自于玩家购买线上观战指南,最终总奖金数突破了一千万美元,冠军队伍拿到五百万美元,是电子竞技历史上奖金数最高的一次,已经完全可以比肩传统体育竞技项目。
在国内,主流媒体上对电子游戏和电子竞技鲜有关注,报道也多是网瘾少年,被大学劝退之类的负面消息,然而,对于几乎每一个85后或者90后的青春,电子游戏,总是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一些痕迹。
第一次玩游戏是在十多年前,小学时期的《仙剑奇侠传》,那时候,甚至都没有太多的选择。长剑若雪,落英缤纷,尽管粗糙的马赛克在今天看来可能难以忍受,但在当时,开场动画中白鹤羽翼上的金色阳光,还是让人激动了很久很久。多年以后,我知道了华亭鹤唳的故事,在华盛顿州的荒野之中,看成群的沙丘鹤在黄昏时起飞,记忆中的影像忽然就重叠。千年之前的名士悲慨,广阔自然的静默诗意,都在一帧一帧的游戏动画里演绎,给一个小孩子带来最初的震撼与感动。
后来开始断断续续地玩单机游戏。初中时,每次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一天,都会和朋友去买最新的游戏。在那个拨号上网,速度奇慢的年代,我们写了一大盒子的信,讨论《仙剑》里月如好还是灵儿好。在报亭花掉一周的零花钱买早已停刊的《家用电脑与游戏机》看攻略,至今还记得写游戏心情的文渊阁专栏,”终于通关后,闻着显示器烧了数小时后的微微糊味,整个人慢慢瘫倒。“
大学的时光属于魔兽世界。那个“网瘾专家”建议需要”电击治疗”玩家的魔兽世界,也是玩家心中,十年一剑的史诗级巨作,“无兄弟,不魔兽”的魔兽世界。今天,即使是不玩游戏的人,说起“拉仇恨”, “做日常”,“你妈喊你回家吃饭” 都毫不陌生,而这些,其实都来源于魔兽世界。
那是个非常美丽的世界。有微风拂过纳格兰广袤的草原,有细雨落在翡翠林静谧的寺院。达纳苏斯的月色温柔如水,铁炉堡的皑皑白雪下,是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真实世界所能达到和不能达到的宏大壮阔和温婉秀美,都在那个世界里存在。而随着游戏剧情的徐徐展开,勇气与智慧,信仰与背叛,爱与家庭的故事一一讲述。对于少年而言,现实生活总是有太多难以分辨的事实,如同灰色的雾霾一样将世界裹挟,那个虚拟的世界则清澈如水晶,无论是欢乐的游戏还是激烈的战斗,都让人神往不已。
那个世界的朋友们早已散落四海。那些并肩战斗的日日夜夜已经过去,但是时至今日,还清楚地记得,在一起努力了很久之后,终于过掉基尔加丹或者萨鲁法尔时,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双手还颤抖不已,内心的自豪与满足,并不是一次成功的考试可以比拟的。因为,那是一个团队的胜利。高难度下,团队的10人或者25人必须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极致,随时应对突发情况,最重要的,是要通力合作,给队友完全的信任与支持。作为一个多年的治疗职业,队友们通常对我充满信心,而我看着战斗中上下起伏的血线,总是比他们紧张得多,无论级别多高,装备多好,那份沉重的责任感,跟第一次进副本时并无二致。
后来,开始玩遗迹守卫,也就是DotA。跟魔兽世界一样,DotA也源出于暴雪公司的里程碑式策略游戏,《魔兽争霸》,但由于是 5V5对抗制,比起角色扮演,人机作战为主的《魔兽世界》,对操作,意识,战略战术的要求都高出许多。DotA只有一张地图,但它的魅力并不输于有着广阔世界的《魔兽世界》。每个大学的男生宿舍大概都有过全楼道联网鏖战的深夜,而在费城上研究生的日子里,宅师傅和同学们带着我,在系办公室里一边关注着国内的比赛,同时一遍一遍地被DotA 1的疯狂电脑推平。
那是2010年左右,DotA电竞在国内刚刚进入第一个春天。顶尖高手们跟我们年龄相仿,从网吧两百块钱的小比赛开始,一步一步摸索着,走上了电竞职业化的道路。那是个天才少年辈出的时代,17,18岁出道的高手比比皆是。有些人放弃了学业,有些人远离家乡,和同样年轻的队友挤在窄小的宿舍里,领着几百块一个月的工资,三餐吃着开水泡面,开始了前途未知的追梦之途。那时的电竞圈子管理混乱,受外界压力也很大,即使是刚刚夺取世界冠军的队伍,也朝不保夕。曾经力抗过俄罗斯霸主Vigoss的7L战队在夺冠不久后就被解散,五个队员跑到了训练的网吧里商议接下来的出路,中单选手PD说,我去上个厕所。这一上,就再也没回来。等再知道他的消息时,这个使得游戏设计者冰蛙不得不大幅修改设定的无敌中单,已经回家成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厨师。
竞技的世界从来就很残酷,电子竞技由于门槛相对较低,竞技寿命很短,挫败与淘汰更是家常便饭。大多数人离开了,留下来的人不一定成功,而坚持到最后的人,即使是绝世天才,也一定经过了无可计数的磨炼。正如DK战队的战术大师国士无双所言,宝剑锋从磨砺出,那些一般人眼中的网吧少年,玩家心中的远古大神,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战中长大,也在外界的冷眼与嘲笑中成熟。终于在又一个七月,来到了最后的战场,西雅图。
2014年七月十八日的西城,可以容纳两万人的钥匙球馆座无虚席。为期四天的第四届DotA 2全球邀请赛(Ti 4)线下总决赛开幕。在进入淘汰赛的前八支队伍中,中国队伍史无前例地达到了五支。去年在西雅图贝那罗亚音乐厅赛场,中国队伍止步四强,响彻全场的“USA,USA”口号让在场的中国解说都因为苦涩而落泪,而今天,来自全美甚至是全世界的中国DotA爱好者占据了整整一个区的观众席,挥舞着五星红旗,为中国队伍的每一次击杀,每一场胜利欢呼呐喊。西雅图钥匙球馆里第一次悬挂起中国DotA战队的战旗,上书八个古老而有力的汉字,让每一个身在异乡的中国玩家都热血沸腾,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很难向不玩游戏的人解释,DotA为何有这么大的魅力。也许,正如NGA论坛一位玩家的签名档所说,DotA,是现实生活中一介平民作为武人的梦想。那一场场令人荡气回肠的战斗,也正如历史上一个个经典战例,初见时震撼不已,回想时更为其中蕴含的技巧,智慧,胆识,与气魄深深叹服。在DotA的战场上,如果说VG战队的迅猛推进,就像二战时德军的闪电战,势如破竹地撕裂对方防线,那么NB战队拥有高机动性的凶狠团战,则像令整个欧亚大陆为之颤抖的蒙古铁骑;如果说从败者组杀出一条血路,面对强敌,死战到底的LGD战队就像温泉关一役的斯巴达三百勇士,那么个人能力独步天下,多线牵制,以虚打实的DK战队则像孙子兵法的真实再现。而曾经在2012年捧起冠军盾的IG战队,每一位队员都是一个传奇。一千五百年后,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南朝名将陈庆之和他以七千克五万的白袍军,但是许多DotA玩家都知道一句自他改编的歌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蓝猫。那个于百万军中三进三出,义无反顾,以一己之力击毙对方四员上将,逼迫游戏设计者修改买活机制的蓝猫使用者,正是人称DotA石佛的IG队长,月夜枫。
七月的西雅图,见证了年轻的中国战队NB, VG会师决赛,豪取五百万美金,当年在小旅馆里捡别人烟头抽的少年,终于站在了世界之巅,也见证了辉煌多年的DK, IG黯然离场,几员老将相继宣布退役。那个令天灾小儿夜闻而止啼的蓝猫最终没能翻盘,那些青春的斗志与热血,也随风而去,再也无法寻回。每一年的七月,西城的战场上都会洒下一些年轻的泪水,来自那些败北的少年,也来自那些满怀热忱的粉丝玩家。在钥匙球馆的大屏幕上,依然回放着选手们的采访,对于遗憾退去的老将们,即使是对手,也因为敬重和友谊而屡屡哽咽。
战役终散场,在熙熙攘攘的钥匙球馆外,我看见两年前带领IG在西雅图夺冠的前队长,曾被称为中国DotA第一人的Zhou神,牵着女友的手,缓缓走在观众的人群里。面容依然年轻,眼神中却是一位老兵的骄傲与从容,或许,也有一分对岁月逝去的落寞。西雅图不会哭泣,西雅图也不曾忘记,青春时的故事也许平淡,也许遗憾,都已成诗,写在了西城的草木山川里,也写在了生活的细密掌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