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趴在收银台上帮老头算帐。
老头从里间端出一盘饺子,一碗蛋花紫菜汤,放在橱窗台子上,对着玻璃外面黑漆漆空荡荡的大街吃起来。他吃的是韭菜馅饺子。
我想起奶奶经常唠叨“春吃芽、夏吃瓜”。是了,现在接近四月,正是春韭最香的季节。
老头看我翕动鼻子,回头笑,“你也来吃吧,吃比闻着要好受点。”
我笑得很傻的晃晃脑袋,眼里湿了。其实我不是想吃韭菜馅饺子了,我是想家了。那个经常争吵不休,也经常空荡荡只剩我一人的家,曾经让我窒息,恨不得逃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去。可现在我的确远远逃开了它,却忍不住对它伸出了思恋的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回得去。我更害怕的是如果回去,贾盛强和柳凤分开了,自己该跟着谁离开,还是跟着谁留下。我承认自己在跳上那辆客车奔向一个陌生县城,继而漫无目的来到南弦城的时候,是多么怯懦,多么狼狈。
有人进来问我核桃乳在哪里,我领着他去找核桃乳。从货架转回来,门口有个女人在买女士烟,老头放下竹筷给她取烟。
女人穿着湖蓝色羊驼毛大衣,一头波浪滚滚的长发,脚蹬恨天高,口红妖冶红艳。是昨晚那个在走廊上跟男人拥吻的女人。
她拿起一盒烟,扯开塑料包膜,拿出一只叼在嘴上,看着我,“咦,你在这里打工?”
我不说话,摇摇头。
“你是学生吗?”她点着烟吸了一口。我沉默。
她耸耸眉毛,转身走了。
老头吃完了,收拾着自己的碗筷,“姑娘,怎么,你认识她?”
“不认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说。除了在走廊上碰到哪一回,还有那一晚听她在隔壁的鬼哭狼嚎,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认识她。
“不认识最好。”老头站起来去归置被顾客弄乱的货架,“她是这一带有名的脏女人。你是在沙包包客栈遇到她的?”
我无法再沉默,只能点点头。
“你不回家,在那小破旅馆里住着干什么?”老头用褶皱包裹着的黄眼珠研究着我,“你从家里出来多久了?”
我伸出三根手指。
“为什么从家里出来了?”
“跟父母闹翻了......”我只能胡乱说个听上去还靠谱的理由。如果他知道我肚子里有个孩子,父母又要离婚,老头肯定会把我跟刚才那个脏女人一样看待吧。
老头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小年轻儿!搞不懂了......”
我在便利店待到九点多,才回到沙包包客栈。
第二天我有个很着急的事去做。我打听着路去了南弦城第一医院妇产科,站在妇产科门外踟蹰了好久。
妇产科门诊人很多,你来我往,等到将近中午,门诊里面的人还有很多。一个胖乎乎四十多岁的女医生,给大着肚子的女人们做检查,问问题。
其实我就想问她做人流最晚几个月,以及需要多少钱。
可我无论如何没有勇气走进去,我承受不了人们看我的眼光。门诊室外人来人去,我却像个被抛弃在荒漠上的行者。
我最终没能走进妇产科,落荒而逃走出了医院。孤魂野鬼一般恍恍惚惚去了南弦城最大的商场华联商厦,在商厦上下五层的电梯上来下去坐了五趟,直到肚子饿得火烧火燎才想到我还没有吃午饭。我找了一家清真馆,吃了一碗兰州拉面。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是早上出了门就直奔华联商厦。只有在那个人流熙攘繁华之地,才能使我满心凄荒冲淡一些。我装作像一般爱逛商场的时髦女孩那样,去试穿漂亮的衣服,挑选自己喜爱的裙子,鞋子。
等我晚上回到沙包包客栈那个昏暗的房间,看着自己床边放着两三个衣物袋和鞋盒,我才醒悟到我干了什么。慌忙翻开背包,数点剩下的钱,378块7毛。这就是我的全部财产。如果找不到工作,很快我就要沿街流浪了,甚至连回家的车票都要买不起。
有人在敲我房间的门,那天在鼎盛客遇到的买烟的女人靠在我房间门口,看见我,她离开墙壁跟我打了个招呼,“小姑娘,跟你商量个事呗?”
我站着,等她说话。她看我没有让她进屋的意思,重新把身体斜倚着墙壁,“你能在这里住多久?”
“两三天,或许更久......”我想了想,如果住完一周,仍然找不到比这里更好也更便宜的住处,我只能继续住在这里。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呢,不是在这里长住,我那个房间我不在的时候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干脆合住一屋,每人只需付一半的房费。我需要来住的时候呢,会给你打电话,到时候你晚回来一点就可以,怎么样?”
手中的钱在飞速减少,能节省一点就是一点。我求之不得,点了点头。
她跟我要电话,我摇摇头,说我电话坏了。自从出来那天,我就把手机卡取出来,关了机。
“没法通知你。那干脆这样好了,我来住的时候,门外挂上免打扰牌,你只要看见,就十一点以后再回来,怎么样?”
我想只能这样了,就点点头。
“那我明天就退房,住到你那里。这几晚我不在,你放心睡好了!”她回头对我露出微笑,非常狐媚的样子。
这件事感觉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可是以我目前的状况,也顾不了太多。
那个女人说自己叫珊迪。我心想,像个舞女的名字。
一大早我又去了鼎盛客。收银台那个白胡子老头不在,顶替她的是个矮矮胖胖的老太太。我问她那个老大爷哪儿去了。
“哦!你是不是就是帮他算过账的拉歌小姑凉?”她操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眼睛睁得大大的,上下审视我,“他对我提过你,说你人好,经常来帮忙。谢谢你啦!”
我笑笑,说不客气。
“他这两天有事儿,我顶替他。找他有什么事吗?”她低头整理着收银柜里的钞票。
“您是他什么人......”我试探的问。
“我是他老伴。儿子媳妇生孩子,他今天开车接亲家母去啦。”她叹口气,“大孙子上幼儿园要接送,媳妇生二胎要有人跑医院送饭,一家人全忙得团团转。”
我一听眼睛一亮,“那,奶奶,请问你们需不需要人手,我可以来你们店里帮忙。”
“你,在这里不会很长时间吧!”她从老花镜上面看着我。
“我,我也说不准要多久。你可以给我算日工。每天给我五十块钱就行,管吃,最好还......管住......”
我看老太太脸上有些淡漠起来,就越说声音越没底气。管吃管住外加每天五十元,大概算起来工资不算低的。
“我这儿呢,多个人也行,缺个人也将就。我听老头子说你是自己跑出来的,我们......”老太太为难。
我急忙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这里有身份证的。你可以把我身份证押在你这里。”
沙包包客栈那个猥琐男跟我要身份证,办理登记入住,我故意说身份证丢了。我知道只要一登记,我的行踪就算彻底曝光。我竭力要逃脱开的人和事儿会立刻重新找上门来。我不想这么容易就认输。
她接过我身份证看了看,递给我,“最近我家事多,确实需要个人手帮衬帮衬。这样吧,我今天回去商量一下,行不行明天再告诉你,成吗?”
我高兴的点点头。
老太太跟我拉谈起来,问我怎么会从家里出来,我把家里的事跟她说了,可没说自己的事。
老太太叹气,你爸爸妈妈该找你找疯了喽。
“才不会呢,他们各人忙各人的,根本不管我,回家就吵架。我不在,他们正好少了一个累赘。”这是我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谈自己家的事,说出来,心里轻松多了。
老太太摇头,“你们年轻人哪懂父母的心哪。你这么个模样出挑的好姑凉,一看就聪明伶俐,你爸妈怎么会不心疼咧!”
陪老太太聊了一会儿,帮她整理了一下货架。回到沙包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拿着房卡开门进去,简单洗漱一下,就躺下了。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有粗声喘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