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已经离开9天了。

那天早上，我照常去上班，还看了一眼妈妈喂他吃了粥。中午，我正在做工作汇报，突然收到弟弟的电话。

就像睡着一样，在家里，在我的弟弟的陪伴下，他没有再醒过来。

我知道今年会很艰难，我也在今年调整了心态，学会把事情分开看待，希望能让自己保持积极，同时安排好家中的一切。但我没想到那么突然，以至于一直认为做好心理准备的自己，也瞬间陷入了极度悲伤的情绪之中。

但现实生活容不得你有时间难过啊，我必须以最快的时间去搞掂所有程序，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从我爸爸生病到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将近九年了。

那年我大三，我替代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

恨他吗，恨的，在他生病之前，他酗酒，脾气暴躁、威胁我不给我读书，种种噩梦般的日子，让整个家非常压抑。

但似乎我的性格就是没法恨一个人一辈子，他倒下之后，陪着他一次次战胜病魔，每次胜利，都可以换来一段质量不错的生存时间，我都觉得辛苦一些也是值得的。

虽然代价是，全家人都必须时刻保持着警觉。多少个急救的不眠之夜，多少个悲伤的场景，那些歇斯底里奔溃的瞬间，现在回想起来都会觉得难受。

因为我爸爸同时罹患几种最可怕的疾病。就好比一场漫长的战役。一种疾病控制住了，就要马上转院开展第二个病情的治疗。这么多年，连续几个医院不同科室到处跑，体会到太多人情冷暖，我还记得我爸做完手术在ICU的凌晨，因为钱没交齐医生说要停用一种什么药，我当时差点跪下来求人了，当然最后医生还是开了药，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这个药是不是必须的，但不管了，想不了那么多了。这些年，和医护人员打交道可是说是非常娴熟了，求个床位，求个24小时陪床的许可，要我低头算什么，人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很多节日都是在病房度过的，但春节不是，春节前就一定会被赶出院，强制回家过年的。

生病是痛苦的，但即使是这样，我爸的心理还不至于特别沮丧，我妈虽然难过，但也接受。因为我长期安慰他们，说爸爸只是得了慢性病，哪怕他日常会吐血，我都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正常的症状，你要学会适应它，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是的，这血除了红红的有点吓人，没有其他影响啊，吐出来就是了。我爸爸生病后变成了小孩子，我倒是像个严厉的家长。我以前会笑他们读书不多，但也就是他们没文化，他们倒没有太多的心理压力了。

正是这样的生活节奏，我爸在近两年病情恶化之前，不住院的时候也能到处走走，他也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街坊朋友喝早茶逛公园，活得也算自在。谁能看得出来，他其实是个中风偏瘫过的癌症患者呢。

另一个原因，我在家人面前从来都不表现出害怕。他们的心理稍有动摇，我就会很凶得说，有我在呢你们怕什么，本来就没什么事。但其实我自己心里非常清楚，那种撕裂般故作坚强的心理活动，让我每日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先不说金钱的压力了，这在我出来工作后得到缓解。其实我每次出去玩，都回担惊受怕，都会批评自己，虽然都是在我爸爸状态比较好的时候才敢出去，但还是无法摆脱这种自我谴责。还有我家人对我的不理解，不听我的建议，我就会发脾气，生气，我还记得我爸爸也说过狠话，带他去做手术化疗是不是想害死他。我知道生病的人都会情绪化，所以我也得忍。

我总是会想如果我能力再强一点，就可以赚更多点钱了，家里的生活就可以变得更好了，怎么我那么没用啊，这也是长期困惑我的最大负面来源。

朋友都说你不要把自己搞得压力那么大，但真的很难啊，我已经很努力去调节了，每天都失眠，每天都顶着个超大的黑眼圈，可是，真的很难的，精神的内耗影响了我的生活。我必须承认我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面。

这就是我生活的B面。很多人都觉得我过得挺不错的，在外面总是嘻嘻哈哈，但为什么有时候这么负能量，那么丧，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啊，比你惨的多了去了。我也会遇到一些不被理解，非常刻薄的话语。我是觉得这些话多少有点道理，所以也不会太多解释。但因为我的情绪化而影响到他人，甚至伤害到别人，其实我也会反思内疚，深感抱歉。

虽然我告诉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我爸爸的离开，我还是感到自己做得还不够，还是觉得非常愧悔，觉得对不起他。而最大的欣慰，他走得时候没有痛苦。

这么多年，是挺苦的。但也有很多深刻、难忘的回忆。

我大三那年准备考研，错过了暑假的考研补习班。当时在广医二院的神经外科住院部，一边在病房照顾卧床的爸爸，一边翻英语红宝书，居然被巡房的医学博士姐姐看到了。我说我应该会放弃考研了吧。她说你要坚持，不要放弃，你爸爸会没事的，你放心吧。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一句无心的鼓励，对我重新振作的影响有多大。我是一个三跨考生，最后居然考上了，我很感谢她。

我也很感谢广医二院胸外科的杨德康医生，还记得当时我带着弟弟去找他挂号，说明了爸爸的情况。他问我，你家庭条件怎么样，是不是很困难。我说我还在读大学，没出来工作。他说，你回去等我电话。没想到第二天就收到他的电话让我带爸爸去住院。要知道，当时二院胸外的床位真的非常难预约。到后面的手术和治疗，最后费用都低于我的预期。五年后我再带爸爸去做另一场小手术，他都还记得我，说以前你很困难的，现在怎样呢。我说我出来工作了，没那么困难了，然后我们都笑了。

还有很多一直对我不离不弃的朋友，即使我的性格有很糟糕的时候，但你们都给我鼓励、支持。我没办法给予其他回报，我也不太会表达，但其实我一直心存感激，发自内心地现在想想，我爸爸的童年生活也非常坎坷，从乡下来到广州扎根，一辈子做着最累的电力维修工作，这么多年，日子过得拮据又艰难，他没办法经营好这个家庭，让我们都深陷漩涡。我理解他的苦，他在最后的阶段，我知道他是后悔的。可是，为什么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会明白，才会懂得珍惜啊。

也正是这段经历，人活着，要学会珍重。那些善待过我的人，让我明白，当别人遇到困难的时候，即使没办法提供实际性的帮助，也应该用最大的善意去对待。虽然我的表达能力，有时候会造成误解，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打击和挖苦别人。每个人都在经历不同的苦难，事没有程度之分的。哪怕对方是个陌生人，哪怕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无心的话语支持，也可以带给别人巨大的能量。

写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其实就是想跟自己说，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勇敢地学会放下吧，生活还是要好好继续的，不是吗。时间是残酷的，人要珍惜当下。

我爸爸生病的时候，一直卧床，为了让他感到舒服，所以家里的窗帘都没有拉开过。他离开的那天，我妈妈虽然把房间收拾地干干净净，但习惯性地没拉窗帘。

让我来吧，我打开了窗帘，阳光一下子充满了进房间。

爸爸，原来你的房间也可以这么明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