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健忘症

-1-

“你在哪里?!”大哥的电话不外乎两种风格,一种是急躁的兴师问罪,一种是近乎谄媚的温言软语。通常与家事、与唐安忆有关系的,适用第一种语气,倘若是第二种语气,一定是叫她教他的女儿写作业,或者是要把女儿扔在她家。大哥的语气不善,唐安忆迅速在脑海搜索一番,最近自己并没有做什么标新立异的事情会激发大哥的怒气。

“爸不见了!”大哥仿佛在责怪唐安忆没有看好父亲。

“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哪知道。”标准的大哥的风格,“你二哥刚才打电话说的。”

唐安忆知道跟大哥问不出什么来,赶紧挂了电话。再说,大哥着急起来,就会忍不住抱怨,接下去可能会抱怨二哥二嫂没有看好父亲,抱怨她这个做女儿的不关心自己的父亲,最后抱怨父亲没事到处乱跑。

她马上打电话给二哥,二哥言语向来不多,但是一向思路清晰,三言两语便能把事情说清楚。原来父亲一大早出门,快五点了还没有回来,手机也没有带出门。七十岁的父亲身体看起来还很健朗,只是近日总是忘记事情,明明骑着电动车出门的,却用两条腿走回家来,问起他车的事情,一脸茫然。带他去医院检查过身体,医生说他得了阿尔茨海默病,说得通俗易懂些就是老年痴呆症。自那以后,二哥二嫂都很关注父亲。这不才会这般着急。

“我现在在回老家的路上,你到处找找。”二哥是行动派,“别着急,也许爸这会儿在回家的路上。”

唐安忆叮嘱二哥开车小心,披上外套出门了。

-2-

唐安忆兄妹三个,大哥、二哥和她。两位兄长业已成家,母亲早些年过世了,父亲和二哥二嫂一起生活,唐安忆一个人在外头买了个两居室,三十出头的人了尚未成家。

父亲性格内向,与两个哥哥平日里话不多。尤其是大哥,从小就话不投机,说不出三句话准吵起来。两个哥哥摸不着父亲的性子,或者是不愿意像唐安忆这般哄着父亲,平日里什么事都通过她向父亲转达。

“我给爸买的衣服,一会儿说你买的,要说我买的他准不穿。”去年,父亲生日,一家人在二哥家小聚。路上,大哥就交代唐安忆。

“那不成了我的面子了。”唐安忆笑道。

“谁的面子没关系,老爷子高兴就行。”大哥有些妒忌的说,“从小爸就疼你。现在也就穿你买的衣服。”

“那是我哄着他。你们咋跟爸说话的,就你们说话那语气,搁谁谁乐意。”大哥心情好,唐安忆也就大着胆子批评大哥两句。

“这谁天天这么好心思哄着老爷子。”大哥不以为然。

“你儿子女儿,你怎么就有好心思呢。”

“也是。”大哥似有所悟,不过过后依旧死性不改。唐安忆知道,两个哥哥都孝顺,心里都对父亲好,可总是说话的语气、方式与父亲不对盘。

也许,父亲和儿子就是前世和今生的宿敌吧,唐安忆想。

-3-

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父亲经常去的地方不多。爬爬公园的小山,看几个老人在公园写大字,逛逛草药街,还有江滨公园大桥头的小集市。这个时间点,似乎在小集市的可能性更大些。

江滨路正在挖“地道”,唐安忆停了车走路。这座城市总在挖“地道”,起初说是挖排污管道, 后来又说挖燃气管道,如今不知道又在挖什么。唐安忆想,农人耕种土地,城里人在道路上不断挖掘,人类几万年来在基因里写好的程序注定永远无法割舍对土地的留恋。

父亲也有他无法割舍的留恋。比如,大桥头的这个小集市,与老家镇上的小集市无异。小集市就在江滨公园,城管一开始也管过,不过收效甚微,如今亦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城中露天自由集市。虽然是自发形成,不过各种地摊倒也齐整。卖各种草药跌打药酒的摊上摆着诸多“秘籍”,算命的看风水的摊主留着不长不短的胡子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玩蛤蟆虾公的地摊,摆残局的地摊,那些无法在琳琅满目的大超市里买到的但却被人们需要的,在这里都能找到。每个小摊前都聚着些许人,摊主和人们聊着与眼前生意有关无关的话,可能是某个皇帝的风水,也可能是某个元帅的隐秘家事,偶尔也议论议论国事,譬如近段时间又打了几只老虎,谁进常委是早有预兆的事情。这其实更不像是集市,更像是一个散乱的沙龙,每一个地摊前都有不同的主题,看客可随意加入随意退出。

除了在玩蛤蟆虾公的地摊前有些许年轻人外,集市里都是些中老年人。唐安忆在每一个地摊前搜索父亲的身影。唐安忆的到来无疑是一道尴尬的风景,许多目光投向她,不过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美女,算命吗?”算命先生主动揽客,唐安忆笑着摇摇头。

“算一个,不准不要钱。”地摊前的看客帮忙揽客,儿时母亲跟她说过这些地摊前的人,有一些是摊主的合作伙伴,需要的时候表演一下“仙人跳”什么的。

-4-

唐安忆知道大桥头集市这个地方,并不是因为父亲。

读初中和高中时,她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叫曾向。曾向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可每次考试成绩一放榜,总能稳稳的坐定前十名的宝座,让那些平日里一副拼命三郎模样的书呆子们羡慕嫉妒恨。曾向那痞痞的样子对于女生来说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他常常收到女生含羞递过来的小纸条。

“你看吧,给你增加点写作素材,瞧你那作文写得惨不忍睹的。”每次收到小纸条或情书之类的,曾向转手就扔给唐安忆。久而久之,女生们就恨上了曾向,同时也恨上了唐安忆。

老师对曾向又爱又恨,爱的自然是他的成绩,恨得自然是他那副天王老子都管不着的流氓样。高三那年,中国足球队打进了世界杯,曾向打着支持中国队的旗号,赌起了球,开始是自己下注,最后是自己做庄,在校园里暗地招揽同学下注。

对于曾向这样一个怪才,学校给了最大的忍让,给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处分决定,并要求曾向写检查,公开认错。原本在神坛上受人朝拜的曾向大神,瞬间跌入了泥潭。他开始旷课。对于曾向这样考上重点大学概率极大的种子选手,班主任自然不会轻易放弃。班主任全权委托唐安忆去找曾向,当然还有说服曾向写个检查,低个头认个错,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唐安忆去了曾向的家,一屋子的男男女女正在打麻将,屋子里云山雾罩的。唐安忆认识曾向的妈妈,叫了阿姨,问曾向在不在家。曾向的妈妈头也没抬,说了声不在,再问曾向去哪儿了便说谁知道呢,和他的死鬼老爹一样没长脚后跟的。唐安忆悻悻然转身,身后有人问,这个姑娘是谁啊,曾向的妈妈说我儿子的女朋友,屋子里的人便笑说那快有喜酒喝了吧,曾向的妈妈说管他呢。估计在大桥头。快走出门口时,曾向的妈妈喊了一句。

那会儿唐安忆对城里并不熟,平生第一回打了车去大桥头。曾向果然在大桥头摆地摊,玩那种三张牌的赌博游戏,看客们忍不住下注,却总是输多赢少,却又总是忍不住下注期待在下一次赢回来。

“张阿姨果然叫你来找我。(他们管班主任张老师叫张阿姨)”趁着看客们终于离去,唐安忆走近曾向的地摊。曾向倒也不意外,叼着烟,“也就你会来找我了。不过书我是不念了。你去过我家了吧?你看就我家那样,我要读个大学多对不起‘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娃会打洞’那句话。再说,读不读大学哥们照样混得风生水起。”

“这是我帮你写的检查。”唐安忆从书包拿出帮曾向写好的检查,放在地摊上,“念不念随你。”

“唐安忆,你好好念。等我混好了去你家提亲。”曾向在唐安忆身后喊道,引起周围地摊摊主的一阵起哄。

那年,曾向不知道在哪里借来的十多万,赌球赚了钱,在高中的同学们迈进大学校园时就买了车,开在大街上耀武扬威。他开过车到学校里去看唐安忆,唐安忆没见她,以后再没有联络。后来听说曾向与人合伙开稀土矿,狠狠赚了一大笔。同学会上他很大方,一掷千金,引得还在大学苦读的同学们一阵艳羡。唐安忆没去参加同学会,听说曾向还带了个时髦的漂亮女人参加,让大家管她叫嫂子。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没过几年,政府加强了对采矿的管制,在风头上,曾向的矿死了人,赔了个底朝天,最后进监狱坐了几年牢。此时也不知道出来没出来。

-5-

真是应了那句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的话,没走出多远,唐安忆就看到重操当年旧业的曾向,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老同学,照顾照顾我的生意?给口饭吃。”曾向还是当年的吊儿郎当,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倒是江湖气愈发重了。

“你在这儿见过这个老人吗?”唐安忆没理会曾向的插科打诨,拿出手机,翻出父亲的相片。

“这老货呀?一上午都在我摊位上呢,教育我不要坑蒙拐骗。我差点没抽他。”曾向看过手机里的相片,撸袖子嚷起来,“这谁啊这是?”

“我爸。”父亲虽说正值,但只是严格要求自己,对别人的言行一般不会出言教训。不过怎么就会教训起曾向来呢。不过,曾向还真是欠教训呢。

“额......"曾向一时有些尴尬,不过毕竟混江湖的,很快便正了色,”估计还在这儿转悠。怎么了?“

“他,可能忘记了怎么回家。”

“老年痴呆?我说呢,今天在这儿转悠了大半天。”曾向看出了唐安忆的着急,收了地摊上的牌,把铺在地上的报纸卷好,一起塞进背包里,“我跟你一道找找。”

“哎,吴哥,看见早上在我摊上蹲了一早上的老头了吗?”曾向在这地儿很熟,一路问摆地摊的摊主。

“估计在卖草药的老秦那儿。”

曾向伸手拉着唐安忆的手腕,快步往前走了一段。

“呐,果然在哪儿呢。”曾向放开唐安忆的手,指着几步外地摊旁边坐着的老人。

唐安忆长长呼了口气,“谢谢。”

“谢什么,当年你不也来找过我吗?姐们,似乎你总是在找人啊,而且总能在这个地方找到。”曾向调侃道,痞气又上了脸,“你不会是故意派你爸来教育我的吧,还是考察女婿呢。”

“没正行。”唐安忆白了曾向一眼,“刚才你骂我爸了?”

“没,哪能呢。老人家一片好心教育我好好做人,我哪能骂他呢。就是逗他玩了一上午,估计他对我的不思悔改有些生气。”

“谅你也不敢。”唐安忆盯着曾向,看得他有些发毛。说实话,曾向平时里跟女人说话打嘴炮赚足了嘴上的便宜,不过对于这个少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却是有些心里发憷。唐安忆掏出手机给大哥二哥打电话,叮嘱他们一会儿父亲回到家,说话尽量委婉,别责备父亲。

“留个电话呗。”待唐安忆打完电话,曾向厚着脸说道。

“号码多少,说。”

“果然越来越有气势了哈。”

“以后要是在这看见我爸,帮我留意下,给我打个电话。”唐安忆拨通了曾向的号码。

“合着你是让我做你爸的跟班呀。不是,你觉得我就一辈子在这儿混?”

“在这儿混比在监狱混好。”唐安忆扔下句话,走向父亲。

-6-

“爸。你在这儿呢。”唐安忆装作不经意的在草药摊上撞见父亲。

“安安,你怎么来这儿呢?”父亲看见唐安忆显然很惊讶,“你来买草药?哪儿不舒服,腰又疼了?”

唐安忆在草药摊边上蹲下来,装作低头看草药,眼眶却瞬间红了,谁说父亲健忘呢,她腰痛的毛病父亲就一点没忘。

“没呢。随便买点,在家备着。”唐安忆笑着抬头看向父亲。

“不用买了,爸都给你买好了。”父亲指指身边的塑料袋,里头放了许多的草药,估计是他一天淘换的成果。“回去给你泡酒。”

“好。”唐安忆拿过父亲的塑料袋,翻看里头的草药,“都买齐了吗?”

“齐了齐了,走了好几摊才把那服药配齐了。泡上两月,你擦擦看,对你的腰痛有帮助。”

“那我们回去吧。”唐安忆扶起父亲,又俯身拎起塑料袋。

“你小子在这儿?我跟你说,可别再玩那种坑人的游戏。做人,就要清清白白坦坦荡荡的。年轻人,别走叉路了。”父亲看到边上站着的曾向,又忍不住出言教育。

“是是是,您老人家说得对,以后我再不干这个了,痛改前非。”曾向一本正经地认错。

“这就对了。”父亲说道,“你看这地方人这么多,你弄个摊摆点水果,摆个茶棚,也是能赚钱过日子的。”

“您老人家真是慧眼!”曾向竖起大拇指,“就按您老人家说的办。到时可要请您老人家赏光,光顾光顾我的生意。”

-7-

“安安,那个是你同学吧?”上了车,父亲问道,怕唐安忆不明白,补充说道,“那个小伙子。”

“是呀,是我同学。”唐安忆有些惊讶了,“您怎么知道呢?”

“你以前拿过相片跟我说过,说那是你们班最聪明的同学,可惜就是走歪了。那个小伙子是个聪明人,爸今天忍不住教训了他一顿。”

“这您记性也太好了吧,我都快忘记了。”唐安忆记起来,读书的时候给父亲看同学的照片,说起过曾向。“您教训得好,那小子就是欠教训。”

“跟安安有关的人和事,爸都记得。”父亲一脸的骄傲,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

难怪哥哥们会嫉妒自己,父亲还真是最宠自己呢。唐安忆原本在心里想要跟父亲说,下次早点回家,出门要记得带手机这些话,全部都烂在肚子里了。父亲要记得事情实在太多,不止跟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必定也有跟哥哥们有关的人和事。那么,忘记一些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无戒365天日更训练营第005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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