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书成了货币(2)
顾方的眼睛能视物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他在一摊黑白混杂的灰烬旁,蜷缩着身体醒过来。他愣愣地看着脑袋跟前的灰烬,无意识地保持刚醒来时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鼻息把处在边缘的灰烬给吹开了一点。过了很久,顾方翻了一个身,但身体仍然蜷缩着,他又愣愣地看向另一边的灰烬。这边灰烬白色部分的分量明显要多一些。他的眼睛十分干涩,迫使他艰难地眨了几下。
这会儿要是有一面镜子,顾方会发现自己的表情是木然的,没有一丝感情包含在上面,仿佛这张脸是被大理石雕刻成的作品。
他虽然很伤心,但是已经流不下眼泪了。他的眼泪似乎是被昨天瞳孔收缩后带来的黑暗全都吸走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体重都因此变轻了许多。
等到顾方恢复行动能力的是,夏天赭黄色的黄昏已经从顾方家里视野极好的阳台,洒满了整个客厅,连带着餐厅的一半也给沾上了。
顾方从家里翻出所有能找到的工具。镊子、毛刷、筷子、铲子、勺子、扫把、螺丝刀、厨刀、胶带、尺···他要用这些工具把地上所有的白色灰烬收集起来,一粒也不剩的收回来。
他轻柔地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起来,然后跪在地上开始工作。
他收集白色灰烬时,会小心翼翼地闭气,实在憋不住了,他会转身回头呼吸。这个繁杂的工作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赭黄色的晨光从厨房的窗户照射进来,一直铺到客厅的一半。
天黑时,顾方是在蜡烛的烛光下继续这一工作的,当他想去开灯时,他迟疑地站在开关前,最终没有按下开关。
虽然他一下子很不适应在微弱的光照下工作,但他却不得不继续做下去。最后,他把收集到的两份白色灰烬合在一起,放进一个骨瓷花瓶里。
这个骨瓷花瓶是他们夫妻俩去国外度蜜月时偶然发现的。听制作的人说,在制作这种瓷器时会添加牛的骨灰,因此,这种瓷器会呈现自然的奶白色。他们此前还从未听说过这一种瓷器。
妻子主张要买一个带回家,顾方不太情愿,但最后也只好依了妻子。妻子最终选中了一个奶白色且没有画上花纹,犹如一个纺锤的花瓶。妻子认为这等骨粉与土结合成的纯洁的白,是不应该笨拙地画上花纹装饰的。
做完所有的事情后,顾方累极了,身体僵硬地瘫坐在客厅里仅剩的唯一一张沙发上,一动不动。沙发很软很舒服,让顾方一坐上去就有想睡觉的感觉,但他根本睡不着。
这里原本还有两张一模一样舒服的沙发的。他失神的望着地上还在燃烧着的蜡烛。蜡烛的烛泪沿着烛身流淌到了地上。蜡烛在白天完全显不出它的烛光,只是一个水滴状的火焰罢了。
顾方失神地看着烛焰神经质地抖动,无征兆地随机向一侧倾倒过去,然后又陡然回到原位,看起来像是一位瞌睡的工人在强打精神。
顾方游离的眼神终于发现了墙上电视的异状。电视的屏幕出现了一个大大的窟窿,电视机几乎只剩下了边框,而地上也没有电视屏幕的碎片。他盯着这个窟窿,感觉自的身体也有了一个窟窿,甚至能听到风从自己身体里穿过的呼呼声。
顾方了解大灾变的相关情况,已经是第七天之后了。他是为了食物而不得不出门,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了。
顾方出门时不得不戴上口罩,因为外面的灰烬特别多并且飘荡在空气中,这个场景似乎整个城市被大火席卷过后了一样。那时,他从别人口中得知相同的场景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落脚地都有发生。
后来,他知道经过统计这场大灾变带走了全球五分之三的人口,而且青壮年占大多数。有的城市甚至因此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大灾变后的第四天,局面基本已经稳定下来。不过由于一刹那间大量的人口缺失而空出了巨量资源,使得全球货币体系顿时崩溃。人们可以去指定地点免费领取生活必需品,住房之类的更不必说。这样货币就只是纸而已了。
灾变过后的世界似乎从外表看起来与之前没什么两样,除了漫天灰烬以外。而灾变后的世界实际上电依旧存在,但几乎无人敢用了,因为自那天以后,电在使用时会频繁失控,然后将周围活物的生命变成灰烬。这一点已经人们用动物做大量实验证实了。
电就成了新世界的禁忌,人们甚至专门注定了禁止用电的法律。
至于灾变发生的原因,没人说得清楚。仅存下来的人类也无力去寻求答案。
至此,人类又回到以前没有电力的社会。但是后来,顾方知道有人为了书还在偷偷地使用电,并且他自己也去交易过数次。
失去以电为基础的娱乐活动后,人们对文学、绘画、音乐、戏剧等方面的娱乐需要愈发地渴求。顾方身为作家,对这些变化深有体会。因此,珍贵的藏书成了货币之一。
顾方吃完面包,空虚地坐在椅子上。他又一次升起打扫屋子的想法,至少是把自己吃饭用的桌子清理干净。但是当顾方擦了擦脑门上皱纹里的汗之后,就把这个想法清理出了脑海。
他一口喝完剩下的咖啡,走到厨房把杯子洗了。只有这只杯子他是常洗的。
洗完杯子,顾方走进房间,拿到放在床头柜子上那本珍藏的书,回到客厅,小心地用报纸抱起来,然后放进一个十分雅致的纸袋里。这个纸袋是用来放礼物的,大灾变发生的三天前就是他们夫妻俩的结婚纪念日。
做好这些事后,顾方并没有着急出门。他拿着纸袋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将纸袋放在茶几上。骨瓷花瓶也在茶几上。
他把骨瓷花瓶抱到怀里,拿出抽屉里的布将纯白色花瓶的每一寸地方都仔细地擦了一遍。然后,顾方就抱着花瓶一直坐到下午。他一直等到昏黄的日光入侵完客厅还想再进一步获得更多的领地时,顾方去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
顾方看着镜子中自己的眼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自己原本亮黑色的瞳孔缩小了一圈,也变得黯淡了。
顾方从卫生间出来后径直走到客厅,拿上漂亮的纸袋,又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装进裤子口袋,然后出门了。
来到街上,下午的天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闷热。顾方环顾了一眼大街上已经许久没有变化的景象了。横七竖八落满灰尘的车辆拥挤了整条大街,只有行人和自行车可以自由通行。地面也是杂乱不堪,无人清扫。两边像峡谷一样的高楼不复旧日光彩,玻璃窗户也全是模糊一片。
顾方对这些熟视无睹,按常走的路线快速矫捷地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