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愉快融入二年级3班大家庭没多久,我们班有个女生就要离开了。这是后话,一学期后大家才知道。
她叫程晖,我认为是班里最漂亮的一位女生,就像江南的小桥流水,静静地却艳光四射。她身上有一股天真无邪而聪敏的活力,我们俩有一段时间结伴一起回家,所以我得以近距离关注了她。
有时候欣赏一位同学,并不是因为她学习好,这是我的审美,程晖学习并不太好,只是聪明而漂亮。
漂亮也是有基础的,程晖看起来家里比较有钱,穿的衣服都比我们大多数同学好。夏天她穿了一套白色镶蓝边的海军服,一双白色齐小腿的长筒袜,就像电视剧里的日本女学生一样,在那个年代非常时毛。而我穿的衣服裙子,很多都是我妈给我做的。班里穿套装的同学也是基本没有的,所以程晖的外表非常显眼。但是一根凌乱的马尾辫随意地扎在脑后,还有一点歪,说明她根本就没有好好梳头,只是胡乱抓了一把匝上。
这也契合了她的性格,对什么事情都很随便,不上心。
上语文课的时候,她脚上那双让我们很多女生都羡慕的长筒袜热得她难受,于是她就把鞋脱了,袜子也脱了,光着脚。全班同学几乎都看见了,她好放肆哦。她觉得累了就歪靠在椅子上听课,不像我们一样坐正了手背后。
在班里学习一般,纪律不好,所以她连小队长都不是,还不如我。但我喜欢这种放荡不羁,好像灵魂深处的另一个我。所以放学后的一段路,我俩愿意结伴回家。
那时候我们胡同里的孩子,都没有家长接送上下学,一个都没有,如果谁被接送了,让同学们看见还会笑话她,自己连家都不会回啊。因为那时候没有人叛子拐卖孩子,如果有,也是一种叫做“拍花子”的人,我奶奶有时候吓唬我:你不听话,回头拍花子来了把你带走!所以“拍花子”就是这么个大人吓唬不听话孩子的作用,反正我是没真正见过。
放学的时候,中队长先在班里整队,班里同学们分为好几个小路队排起来,出学校大门往左拐的,前兵马街方向一个队;出学校大门往右拐的,迎新街方向一个队,我奶奶家住后兵马街,程晖奶奶家住大吉巷,我们都是排迎新街方向的小队,我们小路队的队长,是张丽霞,特别憨厚温柔的一位女生。让这样的女生管队,就少不了被队伍里淘气的男生欺负。
有一天,张丽霞带着队伍走,她后面的同学嗡嗡嗡地小声边走边聊,她本来温柔懦弱,不太爱管人,可是作为路队长又不得不管,于是情急之下,本来应该说声立定!却突然冒出一句:丁勾!“丁勾”这词是我们在玩游戏时,中途叫停的一种语言,就是暂停的意思。路队长张丽霞这句话一出,所有人先是一愣,然后轰然大笑,你当是大伙陪你做游戏呐,还丁勾,逗死宝宝了。
然后张丽霞就弄了个大红脸,很不好意思。她本来有半边脸就天生长着很大一块红色胎记,这对于女生而言是非常难看的,因此有些刁钻的男生就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大红记。但她为人憨厚实在,也不生气,况且全班同学都有被起外号,谁也别笑谁。
被所有人轰堂大笑之后,张丽霞也愠怒了,索性气得说:今天解散吧,不排队了。这正是大家要的效果,散了不就完了吗。但没完,这时候张磊开始搞怪。张磊是班里一个很聪明、学习很好的瘦小男生,中队委,但是非常淘气,嘴碎,爱欺负个人,因此一段时间他就被降成了小队委,后来改了一些臭毛病,才被老师又升回中队委。
碎嘴小个子张磊追着张丽霞,嘻皮笑脸地说:我不解散,我今天要排队,我存休。我们大家一听这话,又全笑了。你特么当这儿是上班呢,还存休,亏你想得出来。有人乐得腰都弯了,今天的笑话真多呀。
这就是我们每天放学的小路队,童年版嘻哈包子铺,大家边走边乐呵,欢快悠哉,谁到家门口谁就白白了。走到后兵马街胡同口的时候,我就拐进去跟大家白白了,从胡同东口走到胡同西口,就到我奶奶家了。但这一段短短的路程,我很少自己走,基本都有同学陪我,第一个陪我走的,就是程晖。
程晖陪我走其实绕路穿胡同,但她乐意。她有时候表面繁华,内心孤单,因为只有孤单的人才能忍受孤独前进。程晖如果排着路队,小队人马几乎可以把她一直送到家门口,而陪我拐进胡同里,我很快就到家了,她却要独自多走一倍的路程。这对于二年级的小学生不容易。因为我就不行,我只要醒着的时候,几乎无时无刻没有同学在旁边叽叽喳喳的。
有一天放学下雨,我带了一件破雨衣,程晖什么也没带,我们俩于是就顶着我那件有点漏的雨衣往家走。到我家门口了,我就把雨衣给她,让她穿回家。我想着她第二天还给我,怎么也给晾干了叠平了交给我吧。
第二天放学路上她跟我说,我还你雨衣,你跟我回家一趟去取吧。真不讲究,我心想,哪有还人东西让人自取的,于是跟着她回她奶奶家。我第一次进她奶奶家的大杂院,院子里住着很多家儿,里面停着自行车、晾着衣服,还有各家各户杂七码八的东西堆在院里,这是典型的北京胡同大杂院,我司空见惯了,代表以前北京人的一部分居住环境。我奶奶家的环境比这好一点,是个独门独院。就是说它没有大杂院那么大,大门口有左右两个石墩儿,动物造型,看门用的,讲究。
进大门之后分前院和后院,我奶奶家独占后院,前院由另一家独占。奶奶家的后院包含两间北房,一个小厨房,一个小院。那个地理位置和面积,搁现在怎么也值一千万。但据我奶奶吹,她们家以前住湖广会馆,更牛逼,然后为了住楼房新鲜,就给换了,后来奶奶又为了给二姑看双胞胎儿子,怕孩子从高楼窗户往下跳,就把大楼房换成现在这个小房子。总之,就是越换越不济。
独门独院没有四合院好,我姥姥家就住自己的私宅四合院,位于北京宣武区牛街。当时能有那样的气派院子,主人也一定不是盖的,先不吹我姥爷的历史,说说北京典型的四合院。院子里分东、南、西、北房,北房是姥爷和姥姥住,西屋是厨房,东屋是姥爷的哥哥家,南屋跟仓库似的堆杂物,还有一家房客。
我就奇了怪了,自己家院子里为什么要住一户房客呢?我妈说那时候都兴在自家院里招一家租客,也不知道为了什么。这家不起眼的房客住一间不起眼的小平房,在后来的牛街拆迁改造中听说分了一套三居室,可想那种房子的价值。
院子中间有一棵枣树,活的,每年结大枣,我享受了好多年口福。我姥姥喜欢养一种绿叶子的花,地下和窗台上的花盆里全是那种花,我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名,院子里就被那种花点缀,像一道绿色的屏障,充满活力而又整齐化一。
回到程晖奶奶家的大杂院,她领我进了院子,从一个杂物堆上抓起我的雨衣,还滴着雨水,然后她抱着开始叠,蹭了她一身水,叠好以后递我手里,很有礼貌地打发我回家了。那件事给我印象特深,多年以后我还纳闷她的做法,后来才知道她奶奶年纪大了,都不怎么管她。
如果不是后来她爸妈把她转到重点小学,她的前途应该会被改写。
三年级一开学,程晖直接转走了。她事先也不知道,没有跟我们告别。因为转学她也不住奶奶家了,班里同学也没了她的消息。很久以后听外班同学说,她去了大名鼎鼎的实验小学,在宣武区琉璃厂街,学校对面就是师大附中,宣武区最好的中学。重点小学跟我们学校不一样,成绩好可以跳级,程晖数学特好已经上了五年级,语文上正常的三年级。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重点小学的消息,我才知道原来学校是不一样的,我以前很满足上了这个胡同里的普通小学,没想到天外有天。这对我来说也具有一些诱惑力,而且班里同学传播这件事的时候也都显出羡慕的眼神,但这种羡慕终究不能持久,因为它离我们有一段跨越不过的距离,这距离让我们踏踏实实安于现状,知足常乐地享受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