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笔下的两种喜剧(1)

一切喜剧性的根源都来自于生活的矛盾。契诃夫是一个非常崇尚幽默的人,他认为,让人发自肺腑的笑,是高尚的。而喜剧下的矛盾的抓取,就是契诃夫的功力所在。为了写一部真正的通俗喜剧,他一生都在为此而努力。

契诃夫笔下的通俗喜剧的发展,是和他创作的格调变化紧密相连的。如果说,他前期的剧本的格调的特征是直接明快的幽默与讽刺的话,在80年代后期,他的小说中幽默讽刺的元素就逐渐与抒情性的、悲剧性的、正剧性的因素融合成一个强有力的戏剧整体。

“笑话式”的喜剧的矛盾在哪呢?

首先,这个矛盾是不伤人的,他不会包含任何悲伤的成分。她的基础是人性中某些可爱的、有趣的矛盾,或者是某些不同心理状态之间的矛盾。

在《蠢货》,又译《熊》的独幕剧中,波波娃和地主斯米尔诺夫两人因为还钱的事情与对方争吵,斯米尔诺夫要求波波娃还钱,但波波娃说要等到后天管家回来才能还,而她还是个丈夫死了7个月不到的、可怜的为不忠的丈夫守活寡的女人。

然而斯米尔诺夫对此不屑一顾,他认为女人都是虚伪的、惯会用眼泪来博取同情。他嘲讽了波波娃把自己困住的行为,认为这是在装腔作势。

斯米尔诺夫(戏弄)这不聪明,这时撒野!我不会跟女人打交道!太太,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女人比您见过的麻雀还多得多呢。我为女人决斗过三次,我丢过十二个女人,有过九个女人丢开我!是啊,太太!想当初,我也装疯卖傻,故作多情,说许多甜言蜜语,讲许多讨好巴结的话,碰一下脚跟行礼……我爱过,痛苦过,对着月亮叹气,心里发软,迷迷糊糊,浑身凉酥酥的……我爱得热烈,发疯,使出各种招数,见它的鬼,象喜鹊那样唧唧喳喳地大讲妇女解放,把半个家当都花在温柔的感情上,可是现在啊,敬谢不敏了。现在您可没法引我上钩啦!够了!什么黑眼珠啦,热情的眼睛啦,鲜红的嘴唇啦,脸颊上的酒窝啦,月亮啦,低声悄语啦,羞怯的叹息啦,太太,现在我为这一切连一个小钱也不肯花了!我说的可不是在座诸君啊,可是所有的女人,不分老少,都喜欢装腔作势,矫揉造作,播弄是非,满腔怨气,漫天撒谎,手忙脚乱,气量狭窄,心肠狠毒,蛮不讲理;至于讲到这个东西(拍自己的脑门子),那么原谅我说话直率,就连麻雀也比任何穿裙子的哲学家高明得多!你瞧瞧某个富有诗意的人物吧:裹着一层薄纱,轻飘飘,象个仙女,千娇百媚,可是你往她的灵魂里一看,原来是一条最平常的鳄鱼!(抓住椅背,椅子咔嚓一响,裂开了)然而最可气的是不知什么缘故这条鳄鱼认为温柔的感情是它的拿手好戏,是它的特权,是它的专利!见它的鬼,您把我俩腿朝上挂在这颗钉子上吧:难道女人除了爱叭儿狗以外还能够爱什么人吗?……她在恋爱中只会唉声叹气,哭哭啼啼!在男人痛苦、做出牺牲的时候,她的全部爱情却光是表现在摆动她的长裙裾,极力抓住他不放。您不幸是个女人,那么您从自己身上就可以知道女人的本性。您凭良心告诉我:您这一辈子见过一个诚恳、忠实、不变心的女人吗?没见过!忠实和不变心的只有老太婆和丑娘们儿!遇见有犄角的猫或者白色的丘鹬倒比遇见一个不变心的女人容易得多呢!

波波娃请容我说一句,照您看来,在爱情方面谁忠实而不变心呢?莫非是男人吗?

斯米尔诺夫对了,太太,是男人!

波波娃男人!(冷笑)在爱情方面男人倒忠实,不变心!嘿,这可是新闻!(激烈)您有什么权利说这种话?男人倒忠实,不变心!既然说到这儿,那我就要告诉您,在我过去和现在所认识的一切男人当中,最好的一个就是我那去世的丈夫……

我热烈地爱他,全身心地爱她,只有年轻的、有思想的女人才能这么爱一个男人;我的青春、幸福、生命、我的财产,统统都献给他了,我把我的心贴在他的心上,我把他当作偶像那样崇拜,可是……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这个最好的男人时时用最没良心的方式欺骗我!他死后,我在他的书桌里找到满满一抽屉情书。他生前呢,回想起来真是可怕,他常常一连几个星期把我孤零零地撇在家里,他当着我的面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对我变心,他挥霍我的钱财,玩弄我的感情……可是尽管这样,我还是爱他,对他忠实……而且,他死了,我也仍旧对他忠实,不变心。我一直把我自己埋在这四堵墙里,到死也不脱掉这身丧服……

斯米尔诺夫(发出轻蔑的笑声)丧服!……我不懂,您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到好像我不知道您干什么穿着这身黑外套,把自己埋在这四堵墙里似的!可不是!这样才神秘,才富有诗意呦!一个什么士官生或者一个半吊子的诗人路过这个庄园,往窗户里瞧一眼,就会暗想:“这儿住着一个什么的达马拉,她因为爱她的丈夫而把自己埋在这四堵墙里了。”咱们可见识过这套把戏!

波波娃恼羞成怒,直骂斯米尔诺夫是蠢货。结果斯米尔诺夫一气之下,要和她决斗。

剧情情势发展到这儿,读者不禁要为人物捏一把汗了。波波娃无非是做两种选择,要么是害怕了,退缩了;要不就是拿枪决斗。

当然,波波娃的选择是,她悍勇地进屋,去拿枪了,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么此刻,矛盾出现了。那是斯米尔诺夫心里的矛盾。

我们来看看原词:

斯米尔诺夫(不理他)决斗,这才叫平等,这才叫妇女解放!这才是男女平等!我是根据原则开枪打她的!不过,这个女人怎么样?(学她的腔调)“叫鬼抓了您去才好……把一颗子弹打进您的糊涂脑袋里去……”如何?她脸蛋绯红,眼睛发亮……她接受了我的挑战!说实话,我平生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女人呢。

路卡老爷,你走吧!让我永生永世为你祷告上帝吧!

斯米尔诺夫这才称得上是女人!我这才明白!这是个地道的女人!她可不是无病呻吟的人,不是窝囊废,她是一团火,是炸药,是爆竹!打死这样的女人甚至下不了手呢。

路卡(哭)老爷……亲爱的,你走吧!

斯米尔诺夫她简直招我喜欢!简直招我喜欢!她脸上有酒窝,也招人喜欢!我甚至不想要她还债了……我的气也消了……了不起的女人啊!

这个发展,是始料未及的。两个相见两恨的人,准备拿枪杀死对方。可这个蠢货,却因为女人的行为而爱上了她,认为她是真正的女人!

这种矛盾,是符合通俗喜剧中的逻辑的,是能够让观众接受并且发笑的。别管这两人之前如此仇恨,他们终究是男人和女人。

于是,当波波娃出来之后,可笑的事情发生了:

波波娃(喊叫)去决斗!

斯米尔诺夫我疯了,我象小伙子,象个傻瓜似的掉入情网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她痛得叫起来)我爱您!(跪下)我从来也没有这么爱过!我丢掉十二个女人,有九个女人丢掉了我,可是我爱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及爱您这么深……我神魂颠倒,动了感情,不能自制……我跪在这儿象个傻瓜似的,向您求婚……真是丢脸,耻辱啊!我有五年没恋爱了,我赌过咒,不料突然间我又掉进坑里了,就象一根车辕装到别的车身上去了!我求婚了。到底行不行?您不愿意吗?那就算了!(站起来,很快地往门口走去)

波波娃您等一下……

斯米尔诺夫(站住)怎么?

波波娃没什么,您去吧……不过,您等一下……不,您走吧,走吧!我恨您!哦,不,……您别走!啊呀,要是您知道我多么生气,多么生气就好了!(把手枪丢在桌子上)这个讨厌的东西把我的手指头都弄肿了!……(气得扯手绢)您干什么还站着不动!出去!

斯米尔诺夫再见!

波波娃是啊,是啊,您走吧!……(喊叫)您上哪去?等一下……不过,您去吧。啊,我多么生气!您别走到我跟前来,别走到我跟前来!

斯米尔诺夫(走到她跟前)我多么气我自己呀!我象个中学生似的搞恋爱,跪着……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粗鲁地)我爱您!我才没心爱您呢!明天就要付利息,而且割草也已经开始了,不料现在添个您……(搂住她的腰)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我自己这件事……

波波娃您走开!放开我!我……恨您!去决……决斗!

【长吻。

两人长吻。

可笑的局面产生了,欢喜冤家化敌为友,成为了情人,这难道不是人性中有趣的矛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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