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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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那是最好的时代,
那是最坏的时代。


当改革的春风吹拂时,我们故事的主角还在赶一群鸭子。这时他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他拈着一根长竿,轻轻抖着,把一群鸭子逼回家。从离开扫盲学校后,他不上学已经很久了。可即使在上学的时候,他也要管好这一群鸭子。

他讨厌扫盲学校到了痛恨的地步。因为他明明只上了一个若有若无的一年级,然后在扫盲学校的飞速教育下,被插在了三年级。更为要命的是——课本。他根本没有课本。以至于老师提问时,他好像丢了魂。把笔转上两圈,向外望一望枝上的鸟儿。偷偷瞥一眼老师,又怕正撞上老师的目光,假装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借着眯眼的空飞快地瞟一眼老师。他感觉到那颗心脏怦怦地要跳出来。

在写数学演算题时,那一行行,一列列的式子,犹如即将冲杀而来的敌军。全一股脑杀过来。他同一个精疲力尽的将军,御敌无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题也解不出来。他点了点笔尖,看了看同桌,最后偷偷瞟了一眼老师,便在那个晚霞极美的傍晚拖着麻袋回家了。

“大(妈),这学我不上了

“咋不上了?″

“咱都不是那块料,这不是逼赖虾蟆去闻花香吗!″

大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囗气,拉长了调子说道:  “嘉——禾——啊!"

这便是同意了许嘉禾的辍学。那年月乡下人不大重视教育。

白(爸)听到后,久久地瞪着许嘉禾,脸上流露出的是失望。

许嘉禾学会了用粪勺挖茅厕里的蛆,倒在鱼塘里。这样的鱼会长得很快。当然这样的鱼肉会很松散。许嘉禾也学会了割苦麦菜,细细剁碎,研成末,喂给小鹅吃。

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常常在把鸭子赶到水里后发呆。痴痴地望着史河从上游流下来。或是把河畔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扔到河里。

河畔刮来的风,总是夹带着那边朗朗的读书声。许嘉禾时常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有十四岁了,不能在瞎胡闹了。看看家里是什么光景。大说自从大锅饭被推了以后,根本就吃不上饱饭。你看看那个烂泥和的房子,每当下雨就漏的让人垂头丧气,屋里屋外都是雨。

每当这时,许嘉禾都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那一座破泥巴屋,总是漏雨。

“大,俺要学竹篾!"突然有一天,放鸭子回来的许嘉禾瞪着大眼对大说。

“鬼羔子,你来斗把戏,你见了师傅可会顺蛋(讨好)?″大笑了,“去屋山头给我拾点柴火来。″大正在做饭。

“大!俺是认真的,不跟你喝笑。现在不同以往喽!俺要学气死猫(竹篮),学会喽可以去后山砍竹子,前一翁(阵)子改革了,现在不用去供销社卖,直接卖。省事得很!"许嘉禾坚定地说。

“孩子,你真要去学?"大有些惊愕了。

“是!大!"许嘉禾很坚定。

大连夜给许嘉禾纳鞋底。白听闻这件事后,没有表态。他依旧保持他的沉默。而许嘉禾此刻正躺在床上,对着嘉秧说话。

“以后我不在了,鸭子就归你管!记得要在史河边的小沙河里放,那里鱼虾多。″

他拍了拍嘉秧,转过头,对着嘉芸说道:“你要好好念书,不要像哥一样,大生气的时候,千万莫要顶嘴,知道没有?″

他一个个说完,轻轻抖开了被子。可他偏偏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滚。大,白明明也在勤勤恳恳地种着田,为什么家里光景不见好?许嘉禾感觉被那层薄薄的被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命运就像赶鸭用的竿,把人当鸭一样赶,往一个方向赶。鸭便顺着走。所以他家世代为农,却好像原地打转。到头来只能盼个温饱。

难道这一辈子真的只有忍受穷苦吗?这是十四岁的许嘉禾在睡着前的最后一个问题。

当然一切都在准备着。新衣裳,虽然是最劣等的布。新鞋,那是大一针一针纳出来的。一切都在焕发春天的光辉。

然而当四姑父听说这件事后,似乎遇到了一点点的麻烦。

“……生辰……嘉为木,禾为水……子耕,你儿子命里缺土啊!″四姑父拍打着算盘嚷道。

“啊!怎么……"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嘉禾是穷命啊!一辈子只能种地啊!不然会有霉运的!″四姑父望了望白。

“我不信!凭什么?"许嘉禾从外面嚷起来!

“辍学那天,我就知道这孩子……哎!″白搓了搓手,叹了口气。

为此家里分成了两拨。白是迷信的。他觉得必须听从命的安排。不能逆命而行。而嘉苗,嘉萁觉得这样哥哥就不会离开他们了。可是大却觉得嘉禾既然想,那就支持他。总不能被这个家拖累了。而嘉秧,嘉芸觉得哥哥常坐在河边发呆,会生病的。这件事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突然有一天,一辆牛车停在了小沙河旁,赶车的是冯二才。他竖起鞭子,拉紧了牛鼻环。把翘起的二郎腿收了下来,轻咳了两声说道:“娃儿,你老大让我带你去找黄家沟的师父,行头都打点好了,上来吧!"说完,顺手扔给许嘉禾一个箬笠。

许嘉禾突然觉得自己活在梦里,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一条鱼跃到了天上,变成了一朵云。

许嘉禾没出过几次门,比起惶恐,内心更多是新奇。他拍拍黄尖(母黄牛)的屁股,四处张望着,头像个皮球,来回滚着。

“小家伙,别张了。到了!赶紧下去拜师吧!这可是黄师傅!"冯二才顺手摸出了旱烟枪。

许嘉禾揣起包袱,走了两步,又定住了。往裤腿上擦了擦手,叩响了门环。随即又呆呆地伫着。

来开门的是个俊后生。可许嘉禾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已经开始张望院子里的人了。

院子挺大,几个汉子各自操着手里的活。还没看清,许嘉禾就被师父叫了去。

“小孩,打哪来,姓甚名谁?"

许嘉禾偷眼打量着师父。师父看着都有个七十岁,满头碎花银。仙风道骨的,不像个蔑匠,倒像个仙家。

“许嘉禾,家住石佛镇。代代务农,家里穷!所以来拜师。"言讫而跪,连磕三个响头,算是拜了师。

常言道:隔行如隔山。头一天,许嘉禾就傻了眼。那院子里的几个汉子各自操起手里的活来,一点也不马虎。

靠墙角的刀条脸汉子就很讲究。蔑刀从竹子碗心一劈,再对劈,往下砍,却只劈到一半。剩下半截,用手掰。接着用刀打掉竹心,铲掉竹节,磨匀竹皮。把竹竿子摆弄成蔑条,这才只是个备材。

紧靠着的圆脸汉子就捡起蔑条来,右手拿捏刀,左手拇指在上,食指和中指在下相互捏住篾条,篾刀从中间劈蔑,同时嘴里咬住篾条,一块向后拉。手里,嘴里,哪个力气没用均,那蔑丝就不均匀。这个是破蔑。

这才仅仅是把材料处理好。真正的大师哥才会出手。只见蔑丝像条蛇一样,在他手里反复纠缠,左右交替,不一会,就缠出一个篮子来。

许嘉禾呆了,痴痴地望着。这便是他以后要待着的地方,是他要学的手艺,是他要改写的穷命!

可几个月来,师父却只让他砍竹子。这岂不是放弃改穷命的机会吗?他闷闷不乐,扔下竹子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师父在一个夜晚把许嘉禾叫到屋里,笑盈盈地问道:“竹子砍的怎么样?″

“挺好……挺好的!"许嘉禾支支吾吾。

师父大笑起来。‘‘你选错了竹子,就是走错了路。你以为成篮才是结果,其实选竹才是埋下因缘……"

“师父……师父。"许嘉禾挠了挠头。

“小子,别急,我年岁高了,不想再收徒了,你应该就是最后一个了。毕生的绝学都迟早传与你。"

“师父……师父。"许嘉禾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许嘉禾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勤勤恳恳地干了起来。当然,他也会在干完活后,偷学各位师兄的手艺。

可是师父还是没能遵守诺言。

在笫四个年头时,出了些意外。师父最偏爱的大徒弟金贵做了花账,这让师父备受打击。更为可气的是,偷了师的金贵被逐出师门后,也开了个竹行,竟然和师父对着干。

师父在几次往返交涉中,染上了风寒。连那个冬天也没熬过去。

许嘉禾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北风直往脑袋里灌,翁翁作响!喇叭唢呐倒一声没吹进脑子里。他愣愣地把白布条别在脑袋上,跟着抬棺的走。他挪得很慢,像在回忆这四年。撒纸钱的像撒下一把雪,全都盖在了脸上。他逐渐落后了,像跟不上这个队伍。

许嘉禾满脑子都是穷命这两个字。或许四年并不短,但对一个蔑匠来说,四年只是一个入门罢了。现在的自己还是改变不了,还是无能为力!

命!你为什么总要捉弄我!许嘉禾的心底涌出一声怒吼。

四年前的牛车,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走了,四年后的牛车,又拉着一个小伙子回来了。车辙碾在小沙河旁的沙面上,而许嘉禾早已迫不及待。他“嗖"的一下拢过包裹来,再一次望了望苍老的冯二才,就跳下了牛车。松软的沙将许嘉禾陷入了思乡的情结里。

他一路狂跑,直到见到那个熟悉的泥巴屋。嘉秧已经长成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嘉芸也出落得婷婷玉立。可许嘉禾却无心细问。要是小年一过,集市就得歇,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不趁现在弄点竹编,过了节就没个卖处了。

砍了竹子来,许嘉禾才发现自己的手艺很拙劣。毕竟他真正操手没超过一年。想像师兄那样上下翻飞,简直是痴人说梦。不知道为什么,编出来的东西总是松垮垮的。许嘉禾哀叹一声。他尝试了很多次,却总是失败。

偏偏这时,四姑父又来了。

“子耕,你知不知道黄家沟的黄师傅怎么死的?"四姑父挽起了扣子。

“不是教徒弟气的吗?"白慢慢回答道。

“不是,叫你儿子克死的!″四姑父突然严厉了起来。

“啊……"白说不出话来。

“黄是土,峰是土。你儿子去夺土去了!嘉禾孽缘未够,所以黄师傅的地现在都是他大徒弟的了!"

“啊……"白张大了嘴巴。

……

年级最小的嘉萁把这些话都偷偷告诉了嘉禾,嘉禾忍不住骂道:“混蛋!"

当晚白就拉长个脸来了,严厉地说道:“你现在不是个小孩子了,心都收一收。整天抱个竹片子,真以为自己是泰山了。庄稼人有庄稼人的把式,守好这一亩三分地,赶早娶个媳妇是正事。趁早认了这条秧子命,别狗尾巴花装麦穗,不是那命偏有那心……″

许嘉禾睡不着。在床上翻,咋也想不通。真有命这一说法?几千年来就没听说过。难道毛主席小时候有人能算出他以后能成主席?人活着就是个不认命,那全让命定了,那还有个什么活头呢?

许嘉禾虽然睡得晚,但一大早就爬起来,可他没有砍竹,就是想走走,散散心。他绕着柳营村走。路很细,走着也挺长。他笑了。他细数着每一户人家。泽平的奶奶在传火做饭,顺生的大在给猪舀糠,陈春在弯木,他是个木匠。许嘉禾被吸住了。

一个火堆,让木头靠着。脚踩手掰,慢慢让木头弯过来。许嘉禾犹如被电击了一般。

他沿路飞奔回去。摸出了砍刀。放倒了几棵竹。破蔑破得极快。穿丝也是极麻利。铺成了底面后,他没有跟以前一样手拎着穿。而是整个人站在底面上,融成一体。踩着穿!踩过的竹缝就小得多,不再松垮。许嘉禾笑了起来。

可是白见了却不这么想,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怎么了。为什么就不能走上正常人的道路上呢?平平淡淡才是福吧!当个庄稼汉,土地才是最养人的!他为此下了最后通牒。“年后开始下田,再摆弄竹片子,咱爷俩也别见了!″

风吹拂在脸上,痒丝丝的。这是许嘉禾笫一次坐上大车。

面对白的强硬攻势,许嘉禾当然是一走了之。过了年,许嘉禾就跑了。那年月都兴南下打工。许嘉禾便和同乡的张建一块坐上大巴车跑了,誓要闯荡出一番事业来。让人们瞧瞧什么狗屁穷命,都是唬人的。他摸了摸内衣里侧,那是他的底气。虽然只有大给的三十块,却足以让他挺直腰杆子!

他们不敢去远了,所以只到了隔壁的安徽省。花了两天才找到一个便宜的住处,那就是一个铁棚。安置柴米油盐酱醋茶也让人大脑袋。囊中羞涩却又不得不花。只见钱往外跑像流水一样,却流不回来。年轻人的激情被现实的冷水浇得抬不起头来。

“我还是干回老本行吧!编我竹编去。"许嘉禾说。

“那我也不会别的营生,继续卖老鼠药。"张建说道。

许嘉禾去竹园批了竹子回来,在棚子里干了起来。虽说做的不精美,至少算不得潦草。卖得还算可以。

生话或许就像那个时代的秀逗糖,舔舐尽了外面的酸涩,也能感受到甜来。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许嘉禾终于有了些成果。两个人常常在一块憧憬起未来的美好生活。

逐渐有了销路,许嘉禾低价买回大量的竹子回来,准备在这个夏天干出一番事业来。他高兴极了,对张建说道:“我根本不是穷命,我命好极了,这么低的价就盘回来这么多竹子来。"可是有一个他不知道的词语叫“梅雨"。

当许嘉禾还沉浸在喜悦之中时,雨下了。原本的他还以为只是一场普通的雨,直到看着满眼的霉斑,他才哭了出来。不断的雨像乱箭一样全部射在他的心头,在地上绽放的水花都是炸弹硑发出的弹片,击碎了许嘉禾的意志。二十天的雨,是二十天的萎靡。

当那一场梅雨下完时,本就瘦弱的许嘉禾愈发消瘦,如同遭了一场大病。他亲手把腐烂的竹子搂了出来。他无比的绝望,正如他曾经无限的希望。他笑了,笑得是那么无力。

张建注视着他,像看一个疯子,或许他已经是个疯子了。许嘉禾从此每天在路口走着,来回盘着。直到有一天,他大笑不止,忽然开囗了。

“张建!这两天俺来回转悠,看街上人都不兴用竹编了。他们现在都用那个塑料货。竹货是不好做了。俺赔了就赔了吧!反正这是迟早的事。俺当时以为蔑匠难学,学成了就成师父,吃上碗饭,没想到,时间走得这么快,才几年,黄了。″

张建盯着他看,但是他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这回我瞅准了,信和街上有个配锁的。十字路头,临近学校,后头有个信和公寓。好路段!急等转手,价钱还可以磨上一磨!给它拿下来。"

“你……会配锁?"张建犯了难。

“傻楞,这好地能用了配锁吗?那学校不小。假如一天来一百次小孩,一个挣一分钱,唔!一天可以挣一块钱。这还只是我打个比方而已。后面公寓也要吃喝,临得近,顺手带了粮油,又是一笔钱。搁这搞个小店,保管不赔。而且你只用看着店,手上还能干活,一个人干了两份工。"许嘉禾笑了起来。“噢!对了,你有多少钱啊?借我用一下,我都盘计好了,就干这一票。"

“我现在也没那个财力,等我一段日子,再卖点药出去。现在肯定不够。赶明个儿,我住桥洞下去,看那些叫花子能不能帮我多卖几个药。″

那一夜,许嘉禾哭了,眼泪一线地往外淌。他唯一的伴侣,也走了。可他并不在难过。梦里,他看到了雨后的彩虹。

张建走了好久好久,都没再回来。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有了新家,他有了新身份——建丰副食店老板。是的,他代替了许嘉禾。他霸占了……,不!他什么也没有霸占。

许嘉禾气疯了,他在店前破口大骂。但是好像也无可奈何!他大骂张建畜牲,可是张建稳稳的不为所动。反倒自己像个没有素质的泼妇,让人看了笑话。

许嘉禾不想一身落魄地回家去,那不就等于是认了穷命,让人笑话吗!回去指不定给四姑父嘬起牙花子笑话,然后人们就愈发信奉他。那许嘉禾一辈子还怎么抬起头来?反正贱命一条,脑袋别在裤腰子上。大不了一个闯字,闯赢了就好,闯不赢了就完蛋。就是一个不信命。

一张南下的车票,解决了所有的犹豫。广州那时刚兴起,遍地是机遇,但也遍地是杀机。人人都往广州跑,狠心的工头就狠狠地往下杀劳动力的价格。那些庄稼汉引以为傲的力气全都烂在了自己身上。那些车站,每天都有扒车皮来的外地人。没个住处,全睡在候车大厅里。许嘉禾也没能好过,他遇见个青皮保安,被撵了出来。那一觉睡在绿化里。大夏天,广州的蚊子又毒又多,绿化带就是蚊子窝。蚊子恨不得吃人!可没办法,哪里有钱去住店呢?就算有,也得省着花。再多痛处,在外没人惯着,不比在家,有人让着你。管你什么眼泪珠子,自己往肚子里咽。

可许嘉禾现在连水都喝不上。人家连水龙头都上锁,就怕你偷用一点点。果然越有钱的越精。郁闷的许嘉禾坐在马路牙子上望着这个冷漠的城市。

他一连跑了五条街,才在一个旮旯里找到一个没有锁的水龙头,痛饮了一番,才没有干死在那个夏天里。

最后许嘉禾挑了个价最高的工头走了,因为他知道再吃不上饭,他就没有挑的机会了。

活很简单,但是一点也不好干。在快四十度的天气里,顶着大太阳搬砖,整个世界都像一个大火炉。那时的汗比水更不值钱,淌起来没完。

中午的米饭硬的跟枪子一样,刚下来的工人,哪咽得下去,就想喝点稀汤。可你爱吃不吃,不吃你就饿着。食堂的老总还巴不得你不吃呢,他好有油水捞。那个挨千刀的,往白菜帮子里不知道搁了多少盐,齁咸得根本吃不下去,他好省米。

才几天,许嘉禾简直活不下去了。

“哈儿(傻子)!咋想的,来这厂子。″同一个屋棚里的小伙子问道。

“没挑头了,西北风都喝不着了。″许嘉禾羞涩地笑了笑。

“哥老倌儿(兄弟),这他妈是黑厂。没有工钱的!全都是白干,明天不用那么卖力。"另一个小伙子说。

“你们说的真的假的,那你们咋不跑啊!″许嘉禾脸上没有了笑。

“你是瓜得很啊!能跑还叫什么黑厂!"

许嘉禾懵了。他突然发觉自己离目标越来越远了。现在连个自由人都快算不上了,叫人像个狗一样栓起来了。现在连穷命都攀不上了,简直就是狗命了。

许嘉禾第二天就假称自己还有几个工友在外边,需要带进来,请两天假。可是工头就笑笑,说道:“你是第二十七个这么说的。″然后就让他赶紧上工去吧!

许嘉禾崩溃了,炎炎的烈日化不开他冰冷的心。他不是一只看家的哈巴狗,他是野心勃勃的狼。

厂里起义了一次,准备罢工不干了。可是老板不是个善茬儿,雇了几十个膀大腰圆的打手就把场面镇住了。打手一个个问干不干,说不干的,就一拳头下去干翻喽。再指着鼻子问下一个。有了前车之鉴,大家都只能点头说继续干,才免去了皮肉之苦。

当天晚上许嘉禾就准备跑路了,他白天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一切从简。他半夜里轻轻把包袱扔过了墙头,在围墙下面掏出白天偷藏的砖。摞了半米多高,就蹑手蹑脚地爬上去。猛地一个起跳,攀住了墙沿。一个爆发引体向上,把自己拉起来,后脚蹬墙,站在了墙头上。回头望了望这个黑厂,便纵身一跃,从两米五的围墙上跳了下去。接着就是舍命狂奔。

他不敢挑好路走,只能往树窠臼里钻。可他还不放心,举着包袱漫过了一条河。一身的烂泥巴糊,可是不敢止步。

然而即使这样,后面依旧传来手电的光和人们的呼喊声。好像他们养的大狼狗也参与了这次追杀。

许嘉禾吓坏了,他觉得末代皇帝也不过如此啊!只能一路飞跑,但他知道,不能跑去车站,绝对会有人守住车站,把他抓回去,递给打手。

他跑进了一个庄子,可他绝不敢敲门。 他现在就像一个通缉犯。要是被人抓住,拧进派出所,到时候警匪一家,那又完蛋。没招了,许嘉禾一头钻进一个茅厕里,蹲着。生怕半夜里,哪个娘们起夜,给当成流氓拧进派出所,那更完蛋。

所幸没人来过,许嘉禾一夜没合眼,在茅坑沿上蹲了一夜。等天麻糊亮的时候,他听不到那群人的声音,偷偷溜了出来。四下望了望,没人,便兔子似的蹿跑了。

许嘉禾在河边洗换了衣服,重新换了个工头。可是他一连换了六个工头都没拿到钱。有的是黑厂,有的是工头卷着钱跑了。反正每次到领工钱的时候,瞅不着钱。

有时郁闷的许嘉禾真想好好踹命运一脚。如果一个人好吃懒做、不思进取,那挨饿受穷是他活该。可是一个人勤勤恳恳、踏实肯干,却还要挨饿受穷,那就是命运的错了。他看着满眼的穷苦人,他发觉这不在是命运的错了,是时代的悲哀。

可他依旧清晰地记得穷命这个词。这个让他承受不幸的词。有时候他也想认了命,可每当这时,总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战胜它。为了打破这个词,忍受了多少艰辛,难道就这样认了吗?

许嘉禾重新跟了一个工头干了起来。他现在学精了,日日结账。哪怕价钱低点也无所谓。到手的饽饽总比幻想的宴席好,至少心里头踏实,这样的日子才有些盼头。

老板抱回来一台电视机,让许嘉禾开了眼。他头一回看到儿时说书人讲的孙悟空。那人物都在那方盒子里头,跟真的一样。一群工人都围着电视机看,叽叽喳喳的,难掩的兴奋。

坐在许嘉禾身后的是陈明,他们俩儿在晚上盖同一床被子。因为许嘉禾的被子落在了某个黑厂里,现在只剩个被套了。而陈明的被套已经磨得不成个样子了。他俩儿只能合铺了。他们总是在晚上叙话。

“我们那穷得很,连盐都吃不起。″陈明说。

“真的假的?我们那稍微强一点,不过也强不了多少。真要富起来,谁愿意漂外头。″许嘉禾说。

“我们那是省界,哪个省都不管的。就让我们自生自死。″陈明忿忿地说。

……

冬越来越冷了,年关也越来越近了。吃的越来越好了。虽然吃不了老板的炸货,但是可以混油渣子吃。辛苦了一年,总算可以混一囗肉味吃。可是直到许嘉禾吃到一个老鼠头时,才发现他吃的根本不是油渣子,是该死的老鼠。可他叹了一口气,好像习以为常了。苦笑一声,甩给了门口的大黄狗。

“嘉禾,俺娘病了,俺得回趟老家。正好赶着回家过年。你帮帮俺!″陈明痛苦地央求道。

“俺咋帮你!俺能咋弄?″许嘉禾迷茫了。

“不用你干什么,帮俺拎个包,还不知道俺娘什么时候能好。明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来。我得给东西带回。"陈明要哭了。

那年代,人们出门跟搬家一样,拎着大包小包,哪样都舍不得撂下。买新的都要钱,用还是一样用。

“不用你为难,我出你两天的工资,你只用花一会儿的工夫跟我一块坐车,帮我送到火车站就行了。″陈明抹了抹眼。

许嘉禾答应了。可是坐车坐到一半,他总感觉不对,却不知道不对在哪里。经过涉事的磨炼,他有预感,事出反常必有妖。

“哎呦呦--呦,司机我肚子疼,呦--司--机你停一下,受--受不了了。″许嘉禾谎称肚子疼,又下了车。

当许嘉禾赶回厂子里时,已经炸了锅。

陈明把老板的电视机偷走了!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许嘉禾惊得傻愣在原地。他又开始来回踱着步。一会儿要开窗透透气,一会儿又觉得冷,把窗户板扣了下来。过一会,又觉得不对,又坐了下去。反正干什么就是不舒服。

警察来了,领头的小片警上来就给许嘉禾来了一拳,正打在他下巴上。似乎还不解气,又捶了一拳在他胸口。

“东西呢?″领头的警察语气很冷。

“我不知道,我…就是他说他娘病了,让我送他走,而且我半路就下车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许嘉禾要哭出来了。

“呵--不知道?整的挺感人的!哼哼,人呢?"警头脸上突然泛起冷酷的光。“明天早上,我见不到人,你等着吧!″警察们似乎还有别的任务,说完走了。只剩下许嘉禾一个人呆呆地伫着。

警察走了,只剩下许嘉禾一个人的惶恐。他知道刑讯逼供的厉害,可他上哪能把陈明抓回来?这不是痴人说梦,怕不是拿未来开玩笑?

老板安排了两个人盯住了许嘉禾。而许嘉禾真沉得住气,直到半夜才叫过来两人。先是摆事实、讲道理,一顿吹嘘,给两个人弄得晕头转向。然后再进一步塞钱,把两个迷迷瞪瞪要睡着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给两个人弄高兴了,好放他走。

他趁着夜黑风高又一次翻墙头跑了。

命运有时极其讨厌,总给你下绊子,然后坐在大石头上笑话你,乐此不疲。有时许嘉禾觉得掌控他穷命的一定是个小孩儿,欠揍的小孩,老是别出心裁地整他。他离他的富裕梦越来越远了。

但他终于明白,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办法。出了事,肯定是弃卒保帅。没人会在乎一个小打工的。他在这这个城市里的地位比一只蚂蚁强不了多少。要想闯出一番事业来还是得自己单干。一个人承担风险,一个人拿下利息。

他用打工的钱做了第一次投资。他不敢一次性赌光积蓄,所以投了一半,他把钱换成了香胰子。他想来想去,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东西了。要么成本太高,承担不起,要么找不到销路,收不回本。他已经想好了,每天都会有人涌进这个城市,他们带着大件常用的东西来,但他们肯定会忽视这个小玩意,因为这东西要是赶上一个下雨天,准完。这东西还不贵,总能打下一片市场来。

蜂花牌的、浪花牌的、白丽牌的等等,许嘉禾还针对不同人群搞出了不同服务。他知道这个城市的上游市场被外资控制着,中游的市场被当地的企业控制着。但他们都不愿意插手下游的市场----人民。因为太杂太乱,根本管不过来。可是一个人,要想起手,必须先从底下开始往上爬。

许嘉禾把他笫一个市场选在了火车站。那里是人口涌入的源头,占领了这,等于拿下了战略的制高点。运用他游说的本事开拓市场。他像卖狗皮膏药的,见人就问。靠着量大多销,挣出了他人生的笫一笔积蓄。不过最让他头疼的就是查暂住证的了。人群里只要大喊一声“查暂住证的条子来了,大家快跑啊!",那么要不了三分钟,黑鸦鸦的一片人,准逃得一干二净的。

然而这时,许嘉禾却注意到一个问题:如果仅靠他一个人外向出击,那么累死他也只能挣这么多,因为他是一个人对抗市场。可是如果人人都来找他搞生意的话,那他就是一个人占有市场。那他就坐等着数钱吧!他明白了门面店的重要性。不过,没听说过谁开什么香胰子店。一定是又错了。他想起了师父说的话:选错了竹子,就是走错了路。

许嘉禾用挣来的钱租下了一大块场地,不再做香胰子生意。他要靠垃圾致富。

他跑去找那些工地的工头,假装和他们谈起来,慢慢深入,再提出要收购他们工程的废品。什么钢筋头、废漆桶等等。随后,假借参观之名混进了工地里。他待过不少工地,认识不少熟人。他告诉工人们下班以后可以夹带一点私货,挣一点外快。只要不让老板知道,大家一块赚钱。他把推销香胰子锻炼的口才发挥得淋漓尽致,把人们哄得直点头。

许嘉禾开拓起了他的废品事业。人人都会产生废品,废品没法再咽回去,必须找人消化。这就是许嘉禾挣钱的逻辑。

他看着堆成山的垃圾废品,心里乐开了花。起初他只雇了两个工人,可是越来越多的货物堆积了起来。一座山,又一座山。每天许嘉禾就在垃圾里挑拣、搬运、装车、卸货。最后他不得不成为一个拥有十五个工人的老板了。

他好像忘了自己的“穷命″,直到回家过年的那一天,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穷命″,哈哈大笑起来。当他脚踏在小沙河上时,他不由自主地脱掉了鞋子。还是光脚得劲。

白见到西装革履的儿子大吃一惊,他已经以为那个无可救药的大儿子混透了,说不定已经死在外头了。可没想到那个孽障竟然混成了大老板。

许嘉禾看了看家里还在漏雨的泥巴屋,叹了口气。马上雇人砌起了砖房,推倒了那个屹立了几十年的泥巴屋。

白在建成新屋的那一天,一把扔出了观音像。什么穷命不穷命的,尽是扯淡。而在这一刻,许嘉禾正漫步在小沙河。他觉得河上少了一群鸭子,风里少了一阵读书声。他光脚走在小沙河的沙滩上,感到无比舒适。他躺了下去,觉得什么高级床都没法和这比,他突然觉得这片土地如此伟大。在风中,许嘉禾突然感慨道:

“还真让四姑父算到了,我还真就是个‘穷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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