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鲍山

夏天之后,我就再没去过鲍山。

鲍山,顾名也可猜测,必然与哪位历史人物要有关联。不错的,齐桓公麾下能人鲍叔牙的墓地就在鲍山。当然,先有的坟墓,后有其名。

因家、小学、初中都与鲍山十分近,游鲍山也成了常有的出游方式。管鲍之交的故事也从小听到大,鲍是鲍叔牙,管便是那个也赫赫有名的管仲管夷吾。曾诸葛亮自比的管、乐中,也有这管仲,乐则是乐毅。不晓得诸葛亮为何自比管乐而不是管鲍。大抵卧龙先生觉得乐毅要高过鲍叔牙一些吧。

鲍山以前是有动物的。我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来前心里的激动。动物也是些温顺的——骆驼,马,鹿,鸽子,孔雀,鸵鸟,有段时间还有一些猫狗。喂骆驼与鹿便成了许多家大人逗哄孩子的方式。我最喜欢的是喂骆驼,这庞然大物嚼东西的模样倒十分有趣。我倒有些怕鹿和鸵鸟,鹿吃东西时总怕让它抢我根手指头去,至于鸵鸟,大抵是怕它在我的头顶留下个重重记号。

后来动物就没有了。听说是被卖了。

自那时起,去鲍山次数便少了。后来学校组织跑山运动,也只匆忙围环山小路跑一圈,难游览风景,更莫说去趟山顶了。再后来,也是十四岁时,得遇一位极好的朋友,又去过鲍山。那一回是冬天。我和朋友行在环山路上。才下过雪,树上挂着白,她蹲在雪地上,用手画着雪画。天是阴的,回忆是晴的。几个月后,因为很多事情与那位朋友不得不岔开而行。以后,我再没去过鲍山。只下雪时候,我常寻到鲍山方向张望。我不晓得她是我从未得遇过的错去还是随时间流过的故人。

一回不去,就近四年。直到今年夏天,日子实在不顺心了,去山里走走散心。还同着朋友一起去山里练习相声。

想来也要有四个月了。

这段时间旧病发作得厉害,更少出去,殊不知,这病就是要多散心,将心事尽散出去。去哪里散一散?自然是山里。

出门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从家到鲍山大概也要用半小时左右,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候。我还真的少见过暮色里的鲍山。小时候家里人怕孩子天晚在山中迷了路不安全,常吓孩子说山里有狼。许多孩子听了,果然天黑就牵着大人呼呼向山出口跑,不晓得事情原委的,真认为被狼追了一样。可我偏不信有狼,只是夜里在月光下看骆驼这样的庞然大物,实在有些怕人。大抵是人在自然面前,暴露出天生的脆弱了吧。后来也不明了山中有没有狼,不过野物应当是有的——偌大个山,总不该没有点吃肉的动物,或许是些小兽吧,如黄鼠狼。黄鼠狼也惹它不得,听老人说黄鼠狼是会惑人的,叫人迷了心智。我倒不以为然,如今,许多人也不是心智清醒地活着,迷不迷惑不惑他们压根不知道。不过许多书中倒真的提到过黄鼠狼是会报复的。总之,哪怕出于爱护动物,也应当少招惹它。

只是今天到了,才发觉黄昏。想之,到也到了,总不能这样再走回去吧。有野物,我不招惹那些小兽便是。况且暮色下的鲍山,是真十分有吸引力。

信步入山。两边的绿色随风向后走。山里的风不大,大抵是都被遮住了,但也不是不冷——如今十一月份底了,北方也到了“天上冷嗖嗖”的时候。走不多时,身上还好,耳朵已经冷得有反应了。用手搓一搓,接着前行。

两旁都是树,无甚特别地方,却让人心里静得很。树叶与树叶交错,树枝与树枝连接,乍看,竟分不出两棵树的分界。路倒还在环山路上,不是山路那样崎岖,除了上下坡度陡了些,真说不出与普通道路有什么区别。再行一段路,就看得到树林中有些墓碑了。碑文有的还清楚,有的模糊了,不晓得哪户人家。看得清的碑文上写的来看,应当是有些年岁的了。墓碑一座连一座,倒不叫人害怕,更多是想呈现出敬意。而墓中亡人,与这尘世早没了瓜葛,清了心事地走进墓中去,带着一份浓厚的思念与牵挂。

瀑布多少年前就断流了。过去瀑布还在时,老远就听得到流水声和人群欢腾的声音,如今瀑布下的望月亭旁,已经零星人影。四年前与故人来时,也在这望月亭休息,想那时欢乐,话今日悲情。我望了许久断了流的瀑布。大抵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或昨天还飞流直下,今天就不知踪迹了。就在一天晚上,瀑布不再飞下,我也不再相熟悉她。

天色暗了,倒不容我在这里多想。我得快些到山顶去,天黑了下还下得来,上却不好上去了。上山的路许多岔口,不知几时便乱了套,下山路倒是只有一条。

这次顺利得很,每条路的岔口我都选了对的一个方向——所谓对错,只在走的远近,实则走哪条路都可到了山顶,只要是向上的路。

这路就不太平整了,台阶有高有低,大多台阶不是那么合适人意,抬高了步子要晃一下,走低了步子又要绊倒。两边的树也不听话了,斜斜地伸出来,拍打着上山的人。要上山,还要歪着身子躲着树条——有些是松树,打一下疼得厉害,有些虽不是,可树上埋伏着怎样的虫子是不好知道的,许多人是刮着树枝过去后才知道的——一般都会有一声尖叫,告诉后面人树上虫子的姓名,也让后面的人都歪了身子,谁也不想同这东西打交道。我也斜着身子,快步上去。

临近山顶时就没有台阶了,一段坡度不大但不太好走的山路。两边树高大茂密,足以遮得住太阳光,就算正午时分,阳光正烈时,这里也是阴沉沉的。更不必说现在是暮色了。前方转弯处,显得十分遥远和凄幽。若说林外是暮色,林子里便是夜色,光亮绝多被挡在了外面。两边林子也不是静的,忽然传出的“扑啦啦”的声音当真吓我一跳,我以为是个什么小活物跑过去了,后来才晓得是飞鸟倦了,在树与树之间穿梭。树干都是深黑色的,也许是常年见不着光的缘故。起初进山时,还有山外汽车鸣笛声,火车鸣笛声,不晓得何处还有人放着音乐,如今,此地,只有自然留下的声音了。

行在路半处,向前望不着光亮,向后也没有出口的形象。我就这样,行走在黑暗中。左边林子里欢声笑语,右边林子里聚少离多,路的后头是孤寂,路的前头是执着。

我不晓得路旁叶子怎样颜色,大抵不会是亮丽的绿色,久处黑暗之中,哪怕是抹鲜绿,应当也黑下去了。一时想静一静,避一避世界是可以的,却不能总不见太阳。世界那样高傲,若不爱她,便无法与她相爱。这里的叶子,是找到了自己的三径五柳,还是让世界遗弃了?大抵每个人看法不同吧。而我是来散心的,不必去纠结这些问题。终于,我看到光亮了——到了山顶了。

伴一阙半月,来到了山顶,天愈暗,只是太阳还未完全落山,天边光亮犹存。此时,看得出是七色了,在天际有一弧七色。地上已经暗了,天也暗淡了,天地交会处,唯有那七色光桥尤其明亮。记得夏天来时,这山上树木十分茂盛,叫我看不清山下风景,如今许多树木仍不肯输给寒冷,依旧盛得很。只是不少已经败下阵去,因此我能走到护栏旁,静看这天边的光亮,静静等着暮色鲍山天黑的来到。

风景大可尽收眼底,路上汽车来往,人群熙攘,灯火安详,只不过此时,这些与我无关,我应当只看到了暮色的鲍山。深林中还有几条小路值得探寻,只是我没了胆量——印象中不记得探寻过这里,天黑了,也就不应当乱走。如此在这里,看天边最后一抹光亮,又没什么不好。若世界正一步步落入夜色的黑暗,要紧紧抓住暮色时最后一丝光,只要有这丝光亮,世界终还是要亮起来。

我寻块石头,坐了下去,面向远处风景,背向一片深林。听闻狼或狐是会搭肩膀的,此时不可回头,回头便会被咬住喉咙。我倒不怕,我是不会轻易回头的。若旁人只给了搭一搭肩膀的热情,自己也应当回复同样热情,而非十分热情十分信任地回下头去。若终有一天这些过往被磨得没了滋味,人家大可有许多理由来推脱,但我可是真的用了心。路长得很,谁也难保证处处都必须是个好人。再说,真心也是有限的,若真心如此容易便能够博得,那也就不是如此可珍惜了。

所有尘世,皆已与此时的我无关。旁边树叶大都黄了,一地的叶子铺了地毯。满地枯黄,如许多感情,风来,就卷起,风走,便散了。想追逐,想挽留,只是满地都是枯黄,根本不知道哪一片,是不多时前随风飘荡的那片。许多感情乱在各个角落,所以每一份真挚,都应当被更加尊重与珍惜。鸟过树梢的声音,枯叶触地的声音,风声,叶声,交错着。我一面望景,一面听山。

暮色被夜取代前,我要下了山去。下山路容易了许多,也忘情了许多。周围树草博了我极大兴趣。月已经到了山顶,到了当空。披着暮光来,带着星月去。路渐平,三十米外忽然多了一个白点——我起初以为是白色的狗,却觉得狗的白色不是这样的白色。又莫不是碰上了家中人常说的白狐?犹豫间,脚步可没有停,近前才晓得,是人衣的白色——我已经到山下了。

与鲍山会了许多面,却少见她带了暮色。不是阳光烈烈的。静得很,却不叫人发慌,只叫人的心,与她一起平静下来。没有了白天的喧嚣,也淡出了其他的烦忧。

走出尚在暮色的鲍山。暮光属于山,也属于我。我并山一同聆听,一同流浪。山是暮色里的山,树是着了暮色的树,月是暮时徘徊当空的月,我是身批暮光的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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