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2025鸟超杯写文pk赛小组赛C组



1

客车像一条受伤的巨蟒在盘山路上缓慢滑行,车轮碾过一个碎石坑,车身猛地向左一歪,前排小女孩被惯性甩得飞了起来,幸亏旁边的母亲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连续地爬坡,发动机累得如老牛般“呜呜”地喘息着。汗味裹着酸腐味在车厢内发酵,我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

转过弯,前方的车堵成一条长龙,司机焦躁地按着喇叭。一路小跑冲向山凹处的面馆:“大哥,前头啥子情况哦?堵得水泄不通的!”老板边下面条边说:“前面山体滑坡,路早堵死咯,怕一时半会通不了。”

“龟儿子又滑坡了,楞个破路,烂得像癞疙宝皮,骨头架子都颠散咯!”

司机上车对着一车乘客喊道:“前头塌方走不了了,下车自由活动。”说完一转身自个儿跑到核桃树下乘凉去了。

我也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小伙子,你是北方人吧?”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阿婆凑上来跟我说话。她高耸的颧骨被深褐色的皮肤松散地裹着,脖颈处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一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

“对,您老好眼力,我来自河北。”我礼节性地回复了一句。

“来旅游的?”阿婆又问道。

“不是,我来找人。”

“找什么人?”阿婆紧追不舍。

“找我外公、外婆……”

阿婆聊天的兴致特别高,我感觉自己就是那根旧毛衣的线头,被阿婆紧紧抓在手里,她有条不紊地一圈一圈往下拆,我想停都停不下来。

我这次确实是来寻亲的,代父亲寻找母亲在这里的亲人。在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我只记得母亲是一个连话都讲不太明白的“傻子”。

那天我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了一个精心包裹的小布包,里面有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和一只已经断成两截的银耳环。照片上的人酷似我的母亲,她长着一张充满灵气的鹅蛋脸。笑意把眼睛拉成了两道月牙,鼻尖微微上翘,嘴角荡开的梨涡俏皮可爱。

照片的背面写着几个字“平武县响岩镇涪水村”,能看出这是父亲的笔迹。这个可爱的姑娘是母亲吗?如果是,那是什么经历让一个如此明媚的女孩,变成了痴傻到连家人都认不清的“傻子”。父亲为什么会写下这个离我家一千多公里的村子?难道这个地方是母亲的家乡?父亲如此仔细地珍藏着它,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一堆的疑问搞得我心烦意乱。

带着对父亲深深的愧疚,我决定亲自去解开这个疑团。我拜访了几个父亲的生前好友,想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线索。志平大爷告诉我,母亲是父亲捡来的媳妇儿。她当时是个到处流浪的痴傻乞丐,父亲捡回她的时候,她瘦得皮包骨,几乎没有人样子。

“你父亲曾经给我说过,你母亲是个苦命人,刚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伤痕,一看就是长期遭受虐待造成的。”

“那我母亲生前有没有说过她是哪里人?”我问道。

“说过,应该是四川的,叫个啥?好像叫平、平啥,或者啥平的地方,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平武?”我补充道。

“对,对,就是平武。”志平大爷拍拍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年纪大了,脑子不中用了。”

“你父亲说你母亲并不是天生痴傻,是精神受了刺激,她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特别依赖信任你父亲,清醒的时候她会讲她的过去,边讲边哭。你爹每次都认真听并默默记住。后来他梳理总结出来,你的母亲来自四川,被人拐到河南卖给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光棍儿。那个老头是个变态,每天变相地折磨她。跑又跑不掉,死又死不成,她的精神逐渐崩溃,人也变得痴傻。至于她是怎么从河南流浪到河北的,自己也说不清楚了。那些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作孽呀……”志平大爷摇摇头,声音有些嘶哑。

“不幸中的万幸是她遇到了你爹,要不然客死他乡都没人给埋葬。你爹他是个好人,就是吃了家庭成分的亏,要不也不至于那么大岁数还成不上家。闲聊的时候我总说他有后福,有个这么争气的儿子,就等着吃香喝辣吧。”志平大爷眼角泛起了泪花。

我递过一张纸,他擦了一把泪继续说:“这次你父亲出去之前特意找到我,说这回工期紧包工头给钱多。他要瞒着你去干一段时间,如果你打电话来,让我帮忙别说漏嘴。我说,你儿子都当局长了,你还找这罪受,也不知道你图个啥?他说他心疼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成家立业哪里都需要钱,他得悄悄给你多攒点。再说,他还有个心愿未了,等儿子这边安定了,他还想去四川寻一寻你母亲的家人。他说你母亲临走时他答应她了,不能说话不算数。”

根据从志平大爷那里了解的情况,照片背后的“平武县响岩镇涪水村”,应该就是母亲的故乡了。我要亲自去走一趟,找到母亲失散的亲人,让九泉下的父母安心。简单准备了一下,第二天一早我就揣上母亲的照片和那个断成两截的耳环来到了这里。

有人喊了一声“通了,前面通车了……”被烈日晒蔫的空气立刻躁动起来,一声声清亮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原本蜷缩在阴凉里的人们如同被瞬间点燃的爆竹,拎上行李、抱起孩子,噼里啪啦地朝自己的车狂奔。发动机的轰鸣声、“砰砰”的关门声,一时间此起彼伏,沉寂的公路开始苏醒。

长在半山腰的核桃树掠过车窗发出“咯噔咯噔”的摩擦声。前排穿碎花裙的小女孩半跪着趴在窗边,正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简笔画。忽然她指着远处喊:“妈妈,你快看,白云在爬山。”我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几朵蓬松的白云正沿着山脊缓慢爬升。有几朵已经越过山尖,被犬齿般的山峰扯成了絮状。

夜幕下的平武县城非常安静,远处的山峰层层叠叠隐没在墨色的夜幕里。一阵歌声顺着江水飘到我的耳朵里,歌词听不真切,但这个旋律却让我极其舒服,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这份温馨。

忽然,我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一样坐了起来,这不就是童年时母亲经常哼唱的曲调吗?我跳下床,打开窗户,想看看唱歌的是谁,是我母亲的家人吗?江面上静悄悄地,月光洒在窗下的江面上,泛出粼粼波光,宛如一江碎银子缓缓流动。

歌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往这边飘,我望着江水发呆,身体似乎被一个声音包围着“傻芸芸的儿子、傻芸芸的儿子”。那年,我被一群大孩子围在墙角,他们一边喊我傻芸芸一边朝我吐口水,还把烂菜叶子往我头上丢,边丢边笑。

“我叫彭——越,不叫傻芸芸的儿子。”我怒吼着一拳打到领头人王三脸上。

“你个小傻子还敢打人,给我上……”王三怒了。

他们人多势众,我被揍得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到家。“咣”地一脚踢开院门,我这脚踹的不是门,是欺负我的人。母亲正蹲在墙根里玩泥巴,嘴里哼唱的就是我刚才听到的那个曲儿。看到我浑身是伤,她惊恐地跑过来,眼里含着泪,嘴里咿咿呀呀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她用沾满泥巴的手去抚摸我的伤口。“拿开你的脏手,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我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冲进屋里,插上房门,把被子蒙在头上,放声痛哭。

后来我再受伤,母亲就不敢靠近我了,她只是躲得远远的,默默掉眼泪。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但一想到我所受到的歧视都是因为有一个傻子母亲,心中的愧疚也就消散了。我五岁那年母亲因一场大病走了,我也得到了解脱。随着人们对她的遗忘,我也渐渐地被叫回了彭越。

再后来,我拼命学习上了大学,又考上了公务员,便再也不愿意回去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只留给我一身密密麻麻的伤。

2

远方的歌还在往这边飘,不知唱歌的人是不是母亲……旅途的疲劳吞噬着我的精神,不一会儿,我就觉得灵魂从身体里轻飘飘地飞走了,人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阵急促的警报声打破监控室的宁静,应急管理局乱作一团。大屏上的普园路老城区地下管网改造工程的项目的在建模型都变成了红色。“不好,出事故了赶紧走。”我抓起安全帽第一个冲了出去。

基坑东侧的爆裂处正汩汩地冒着污水,几处低洼处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硫化氢特有的臭鸡蛋味儿。“消防支队张强,你带一组人携雷达生命探测仪搜寻被困工人。市政公司的李工,赶紧调阅塌陷区域污水管线分布图,结合消防支队标出最佳的抢救区域、制定抢救方案。工长,你赶紧清点核实各班组工人,排查被困人员……”我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展开了抢救部署。

“塌陷区域西侧三点钟方向,距离地面2米深处探测到生命迹象。管道断裂处南侧五点钟方向,探测到微弱生命迹象。距第二个信号源东侧10米处探测到生命迹象。据探测结果,有生命迹象的被困者有3名。”张强跪在坑边,边用生命探测仪探测边汇报。

“轰隆”一声,基坑西侧的土坡毫无征兆的滑坡了。泥土裹着石块、红砖倾泻而下,有两三块大石头砸中了张强手里的探测仪。

“张队,有没有造成二次伤害?”

“报告,没有人员受伤,但滑坡土方对塌陷区域进行了掩埋,救援难度加大。”张强用对讲机汇报着救援现场的情况。

“所有的人员,都退后到5米以外!”我紧急命令道。“陈亮,赶紧准备H型钢和架板,对易塌方区域搭建钢支撑防护,确保救援人员的人身安全。”

“收到。”

“除救援人员外,其他人员一律撤到5米以外,腾出施救场地。”我站在场外,用对讲机指挥现场救援。

二十分钟后有好消息传来,一个工人被救上来了。“让出抢救通道,让医护人员进入救援现场。”我喊道。等在外面的救护人员一拥而上,“快抬上担架、心肺复苏……准备除颤仪……”看着救护车带着伤员一路呼啸而去,我长舒一口气,但愿接下来的抢救也如此顺利。

“张队,其他两个被困者抢救进展如何?”我喊道。

“报告,塌陷区域西侧三点钟方向的被困人员状态良好,能与施救人员沟通。”

“报告,我们这边一切正常,但被困者年龄较大,需要加快救援进度……”

“报告局长,我们这边,污水管发生了二次泄漏,大量污水涌出,刚刚清理出来的抢救工作面被污水淹没……”张强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我刚刚松弛的神经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了。

“紧急调集抽水泵,全力封堵破裂管网。启动“冻结方案”,放特种罐车进场。两组人员合并先抢救漏水一侧被困人员。紧急联系消防支队,申请补充救援人员。”我握着对讲机的手在微微颤抖,但我不断提醒自己“冷静、冷静”,在这个关键时刻,谁慌我也不能慌。

“报告彭局,据探测仪显示,我们这边救援人员的生命体征在逐渐减弱,再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等待指示。”

“放医护人员进场,先给被困者补充葡萄糖,救援人员保持与被困人员的交流,确定被困人员是否存在昏迷迹象。”

“报告彭局,这边出水量还在上升,救援工作面有塌方迹象,等待指示。”

我头痛欲裂,内心一阵绞痛。“先救跑水一侧的被困者。”这几个字是我在嘴里咬碎了一点一点吐出来的。对于两个被困者,我今天会成为一个人天使,也注定是另一个人的魔鬼。

如果不能控制污水外溢,抢救现场非常有可能产生二次塌方,到时候别说被困人员,就是抢救人员的人身安全也无法得到保证,那可能是全军覆没的结果。如果我们加快进度,污水被控制住了,增援人员一到,我还是有很大希望把另一名被困人员救出来的。

忽然,我心里猛地一惊。喊道:“停,停……”

“先救另一边”

“彭局,到底先救哪边?等待指示。”

“先救,先救……”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怎么做决定。

“父亲,您老到底在哪边啊,求求你告诉我吧!”我对着天空呐喊。

从噩梦中醒来,我浑身冰冷地躺在宾馆的床上,身上的衣服和身下的床单全部被汗水湿透。自从爹在那次事故中离世后,我就一直困在这个梦魇里走不出来。在我指挥的那次救援行动中,我下令救了那个有塌方风险的被困人员。

当我听到遇难者的名字竟然跟我父亲的名字一样时,我浑身一僵。心中默念着,不过是个巧合,这肯定不是我父亲,我前几天打电话,他还说在和志平大爷一起喝酒呢。

我的心里像被人挖掉了,空落落的,必须得去看个究竟我才能安心。我扒开人群,用袖子擦干净那张满是污垢的脸。宽阔的额头、蒜头鼻子、缺失了的门牙……这不是父亲是谁?这就是我的父亲啊,我彻底崩溃了。我是得有多混蛋才能连父亲的行踪都不知道。我自觉孝顺,当我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的时候,我的老父亲却在烈日下卖着苦力。忽然想起来,前几天我来工地巡查看到一个身影酷似父亲,但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当时还想,也许是我太久没有见到父亲了,等忙过这一阵子我就回去看他。

三十多年前他亲手剪断了我的脐带,让我拥有了独立的生命。三十年后,我用一句话堵死了他的求生之门,这就是我对父亲的回报吗?我为什么不在看到那个酷似父亲的身影后去找一找,哪怕是找工长问问,今天的悲剧就可以避免。是我害死了父亲啊,我是凶手。

父亲走后,我每天都在同一个梦境里徘徊,梦中当我再次面临抉择时,我开启了上帝视角,果断选择了先救父亲那边。可剧本却发生了改变,无论我怎么选最后死去的总是我的父亲。

3

山坳里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正午的阳光照在青灰色的屋顶上,屋顶周围蒸腾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热气。山坡上的大槐树下站着一个干瘪黑瘦的老人,她一动不动,远远望去犹如一段被雷电劈中的枯木桩。山脚下,一辆大巴正慢悠悠地向上爬。车子很快就进入了老人的视线,她用手搭凉棚,眯起的眼睛随车子移动。阳光照在车窗上折射出一层五彩斑斓的光。老人的眼睛被这光刺得生疼,但她却始终舍不得眨一下眼。

车子“嘎吱”一声停在了半山腰,老人原本灰暗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精光,她紧紧地盯着车门的方向。车门“咣当”一声打开了,放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后,轰隆隆地,拖着一条土灰色的长尾巴绝尘而去。她看着车子远去的方向,山路像一条褪了色的大蟒蛇,蜿蜒在山壁上。半山腰的玉米被晒得蔫头耷脑,蜷曲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似乎在诉说着对一场透雨的渴望。

老人眼里的光熄灭了,她颤巍巍地转过身,佝偻着往回走。枣木拐杖敲在路面上,发出孤寂的咔咔声,草丛里的蛐蛐窸窸窣窣地回应着。

满江躲在小卖部的玻璃窗后,默默看着这一切。自从山里通了车,老人每天都会来大树下面等大巴车。脸上那一道道深深的褶皱里,藏了多少希望和失望除了她自己,只有满江最清楚。他懂得老人对女儿的相思之苦,但除了能帮老人劈柴、挑水、送点生活必需品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下车时司机告诉我,山顶上那个村庄就是“涪水村”。我抬眼望去,远山的轮廓似乎是被这灼热的阳光晒化了一般,在蒸腾的暑气里若隐若现。裸露的青灰色岩壁在日光的灼烧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碎光。一阵阵热浪逼得我顾不上欣赏美景,加快速度向山上走去。

村口的大槐树下,我看到一个小超市,确切的说这不能叫小超市,甚至连个小卖部都算不上,货架上的商品少得可怜。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已经褪色的藏青色棒球帽,面庞黝黑,眼窝深陷。

“大哥,给我来瓶啤酒,有冰的吗?”想要取得他的信任,买他的东西是最快的途径,况且颠簸了这一路,我也确实又渴又饿。

“冰的没有,只有常温的,要吗?要的话我帮你启开。”他讨好地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我竟然一下子恍惚了,这口小白牙好像是他从哪里刚刚偷回来的,与他的外在形象有着巨大的反差。

“启开。”我边说边递给他一张100元的钞票。

“有零钱吗?我找不开。”他踟蹰着不肯去接。

“那就再给我拿两盒大云。”我说。

“好嘞。”从墙上挂着的镜子里,我看见他的眼角笑出了两朵菊花。

“大哥,跟你打听个人儿?咱们村里有没有一个名字里带,“芸”字,多年以前被拐卖的女子呀?”抓住时机,我开始向他打听关于母亲的消息。我只知道母亲名字里可能带个“芸”字,其他信息都来自于父亲的遗物和志平大爷的转述,所以当我真正要打听的时候,却不知道怎么去组织语言了。

我看见他下意识地皱了一下眉,他面部表情微微僵了一下。他有些警惕地盯着我的脸上下打量。半天才摇摇头说:“应该没有,我没听说过。”他这一系列反常的举动让我坚信,他一定知道,只是有什么顾虑不愿意承认。

我递上母亲的照片,“大哥你仔细看,我说的是这个人,你看看认不认识她?”我打消他的顾虑我说:“大哥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叫彭越来自河北,照片上的这个人是我的母亲。母亲告诉我的,她的老家在咱们村,我这次是来代母亲来寻亲的。”

他的目光在照片和我的脸上来回游移,似乎是在检测我是否在说谎。“你,你真是芸姐的娃儿?你来自河北?芸姐她不是在河南……”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在河南?”我也吃了一惊,母亲被拐到河南这事,如果不是志平大爷告诉我,我自己都不知道。可眼前这个男人他却知道,难道母亲当年被拐与他有关?我的心里开始发慌,生怕这跋山涉水的寻亲被这个人破坏掉。

“嗯,像……确实像,尤其是眼睛。”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他立刻转移了话题。“走,我带你去找外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拉着我的左手往村里走。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右手悄悄从身后的背包里摸出一把水果刀,藏在了裤子口袋里。

他带我来到一个破旧的院子,土质的院墙上塌陷出好多豁口,基本上已经丧失了防护功能。院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破旧的大水缸孤零零站在房前。堂屋破旧的门槛上挂满了蜘蛛网。“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要在这里把我杀人灭口?”我心里想着,便把水果刀紧紧地攥在手里。

“婶嬢、婶嬢,你外孙来寻你咯。芸芸姐的娃儿来噻。”他就扯着嗓子朝屋子里喊道。

我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话音刚落,堂屋的门“吱”的一声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老阿婆拄着枣木拐棍儿颤巍巍地从屋里走出来。她定定地看着院子里的我,手里的拐棍儿“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向前。

“娃儿,快喊外婆,这就是你外婆。”小卖部的老板见我一动不动,使劲推了一下我的后背,把我送到外婆跟前。

外婆用颤抖的双手滑过我的脸颊。“这,这眉毛……这酒窝……这眼睛,像,跟芸芸太像了。”“昨天夜里我梦见芸芸在院子里喊娘,我就知道她要回来了。今天一早就去大槐树下去等,我想芸芸一定在车上。可是、可是,客车留下一个男人就走了,我的芸芸没有回来……没有回来……”外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婶嬢,你莫激动,这不你外孙来了吗?还不赶紧让到屋里去。”小卖部老板催促道。

外婆用枯柴似的胳膊紧紧把我搂在怀里,仿佛要把三十多年的思念都揉碎了,嵌进骨头缝里。

一只燕子扑棱着翅膀从外面飞了回来,檐下的燕窝里探出几个光秃秃的雏鸟头。看见妈妈嘴里叼着的虫子,安静的鸟窝立刻沸腾了起来。它们张大嘴巴大声叫着,争抢着妈妈嘴里那只又肥又大的虫子。

4

我拿出母亲的照片和那个断成两节的耳环交给外婆。她的嘴唇又开始止不住的哆嗦起来,枯瘦的手指悬在那只锈迹斑斑的耳环上,迟迟不敢去触碰。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滴。“芸妹儿,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有保护好你……”她捧起耳环,贴在脸颊上反复摩挲,仿佛她摩挲的不是耳环,而是女儿毛茸茸的头发。

她哆哆嗦嗦地解开领口的纽扣,从里面拽出一条红绳,红绳的末端也拴着一个锃明发亮的耳环。一眼就能看出,这只耳环跟母亲的那只是一对。 “这副耳环是我当年的陪嫁,那年芸妹儿走的时候,我让她带上,万一遇到什么难事可以卖了应个急。可她、她说什么也不肯拿,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她只拿了其中一只。她说想……想……想我的时候,看……看见它就像看见了娘……”外婆将两只耳环紧紧攥在胸口,身体剧烈的抖动。三十多年的思念化作一声声痛哭和一滴滴眼泪,回荡在这个破旧的小屋里,久久不能散去。

斑驳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青瓷盘里的回锅肉泛出红亮的油光;石锅里的酸菜豆花汩汩地冒着热气;中间是一大搪瓷盆子魔芋烧鸡,深褐色的魔芋吸饱了鸡汤的醇厚,鸡肉已经炖得软烂脱骨;雪白的折耳根上裹满了蒜泥和小米辣。最打眼的还得是腊肉拼盘,透亮的五花肉肥瘦分明、腊排骨泛着幽幽的琥珀色的光、腊肠油亮紧实,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口水直流。

为了给我接风,外婆把村里的人都喊过来了,即便是全村人也没凑满一八仙桌。这个村子本就不大,这些年出去打工的人再也不愿意回到这里,一旦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就把一家老小都带去城里生活了。我的两个舅舅也在绵阳县城定居了。外婆不肯走,她说她要留在这儿等她的芸儿。

“娃儿,这个是你六舅公、这个是三大爷、这个是你满江舅舅……”外婆挨个给我介绍完桌上的亲戚,我就开始逐个认亲、敬酒。

开小卖部的大哥,不,现在说,我应该叫他一声满江舅舅。满江舅舅倒满了一杯酒,对我说:“娃儿,舅舅感谢你,你来了舅舅终于可以睡个踏实觉了。那天你向我打听芸姐的消息,我心里一惊。我看你白白净净像个吃官饭的,以为是公安局的,来调查芸姐被拐的事情来了。”

“婶嬢对不起,芸姐当年是被我大姐拐出去的!”

“我也是十年前知道这件事情的。一天我大姐哭哭啼啼的跑回娘家,告诉我她得癌症了,要死了。我安慰她说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很多癌症都能治好,没事的。可她却哭得更凶了,她说自己的病治不好了,她这是做了坏事遭报应了。”

我点了一根烟递给他,他一口气就吸掉了大半截,然后对着房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中指轻轻磕了两下,弹掉上面的烟灰。

他接着说:“那天,她给我讲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当年芸姐根本不是跟人私奔了,是被她骗走,卖到河南去了。她哭着说,她当年也是受人蒙蔽,帮城里的老板在山里招工。只是为了拿几十块一个人的介绍费,没想到这些龟孙儿实在太坏了,他们名为招工,实则干的是人口买卖的勾当。”

后来她无意中偷听到人贩子的对话,知道芸姐被卖给了河南的一个老光棍儿,就拿着刀找他们拼命。要他们把芸姐给放回来,人贩子告诉她,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了,想救人不可能。他们还倒打一耙说“你少在这里装好人,人是你骗出来的,钱你也分了,这事儿要是让公安知道了,你和我们一样得蹲监狱。咱们是一根儿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溜不了你,怎么办你自己定。”我姐被人贩子唬住了,再也不敢提救芸姐的事了。

芸姐一个大活人让她带出去弄丢了,她自知无法向婶子交代,只得撒了个弥天大谎,说芸姐在外打工的时候作风有问题,跟着一个河南的大老板跑了。

“啪,啪”满江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两个耳光。外婆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眼里的光带着熊熊怒火。“我打你个王八蛋,你们一家子的良心都喂了狗了吗?我可怜的芸儿呦,你受了什么样的罪呀。”外婆激动过度,一歪头就晕了过去。

半天才醒过来,醒来还是哭,一边哭一边指着满江的鼻子数落:“满江啊,你姐她不是人啊,她毁了我芸芸一辈子呀。就因为她说芸芸跟人私奔了,我们三十多年在村里抬不起头哇。我那俩儿子嫌妹妹给他们丢了人,连找都不让找。说我要是找芸芸,他们就不认我这个娘了。芸芸呀,我苦命的儿啊……”

“外婆,您老别激动,我娘实际也没受多少苦。当年我爹救了她,把她带到了河北,我们一家生活得可幸福了。我也很争气,考上了大学,现在还当上了局长。母亲也很想念外婆,但最近我父亲身体不好,她得留下来照顾父亲。她让我先带着信物来看外婆,等过一阵子父亲身体恢复了,我开车带他俩回家。”听我这么说,外婆的情绪才逐渐稳定了下来。

那天我也不厚道地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看着这个形如枯槁的耄耋老人,我怎么忍心让她再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就让外婆带着这个美丽的谎言,安静地享受这为数不多的时光吧。

“自从通车后,婶嬢每天都会到村口大槐树下眺望。她看山脚下的车,我在屋里看她。看到她来的时候精神饱满、充满希望,回去的时候背影佝偻、失魂落寞,我的心就会被愧疚挤满,快要爆炸了。看着婶嬢那孤单的背影,我有很多次差点忍不住把实情告诉她。”满江舅舅说。“这些年,人们都出去挣大钱去了,我也想出去,但一想到当年姐姐造下的孽,他就又踏实下来了。你两个舅舅不在家,就让我照顾婶嬢赎罪吧。”

“越娃儿,这是我十年来喝得最踏实的一杯酒,幸亏你来了,我快演不下去了……”满江舅舅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外婆脚下,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婶嬢,对不起咯,我给你赔不是……我给你赔罪……”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存折,递到外婆手里。“婶嬢,这是我给芸姐攒的,我姐当年办了不是人的事儿了,我替他赎罪……”

临走那天,我把母亲那个断掉的耳环捧在手心里。那断口曲曲折折,酷似一个微缩的山脊。我把它交给外婆,就让它们代替母亲修补这三十多年的相思之疾吧。当年母亲没有翻过去的山,如今正静静地享受着母亲的爱抚。

我跟外婆要了一件她平时穿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背包。从门前母亲小时候经常攀爬的橘子树下铲了一铁锹新鲜泥土,用白布袋子装好。做完这一切,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满江舅舅,拜托他帮忙照顾外婆,并承诺,回去后每月按时给他打生活费,让他安心在家照顾外婆。

5、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接到了大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恨自己糊涂,就凭满江姐姐的一句话,他恨了妹妹一辈子,他对不起妹妹。我告诉他,我会在给母亲上坟的时候告诉母亲,相信母亲一定会高兴。

父母坟前我泪流满面,这滴滴答答掉落的泪珠,是对父母的亏欠还是对自己过往的忏悔,或是对我完成父母心愿的感动,我分不清,也根本不用去分。我把外婆的衣服和橘子树下的泥土放到一个小盒子里,埋在父母的坟前。在我们老家有一个习俗,远行的人会贴身带上一捧故乡的泥土,这样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故乡永远就在身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傍晚时分我回到了四川,来到了外婆家的那个山脚下,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条通往家的盘山公路了。没有什么困难可以阻挡我回家的脚步,我开始徒手爬山。

皎洁的月光被凹凸不平的山峰撕成了碎片,我抓着山上那些低矮的灌木艰难地爬行。一阵清冽的山风吹过,崖边的枯草簌簌作响。我打了个寒战,裹紧了身上的衣服继续攀爬。

不知爬了多久,我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平地,幽暗的夜色里燃着一堆篝火。篝火的前面坐着一个人,他背对着篝火面朝向前面的峭壁,我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一股莫名的力量把我往那个背影牵引,我的腿不受控制的朝着那个背影靠近。

那个背影那么熟悉,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这不就是父亲的背影吗?那个把我从小背到大的背影,我怎么会认错。“爸……”我试探着喊了一声。那个背影缓缓地转过身,花白的头发,壮硕的身形,洗得发白的工装……那不是父亲是谁?那就是父亲。“爹”我浑身颤抖着扑进他的怀里。

愧疚、懊悔、自责如潮水般袭来,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呛死了。“越儿不要哭,爹从来都没有怪过你,爹只是心疼你。你有这么重的担子要挑,那得多累呀。”父亲的手拂过我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抓乱了我的头发。

“越儿,不要自责了。你是爹的儿子,但你更是一个局长。不管你救谁,爹都相信,你心里的那杆秤始终是公平的。爹是个大老粗,说不出那么多大道理,但我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是想救出更多的人。你是爹的好儿子,有出息、有担当,是个好样儿的。”

我老了,以后就只剩拖累人了。可是那个工友的孩子还在上小学,他还有老人要养,如果让我选,我也愿意把生的机会让给他。你能作出这样的决定,足见我们父子连心。”父亲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暖,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

“爹……”面对父亲的大度,我竟一时语塞了,父亲的话如同一股甘泉,把我梗在心头的愧疚一点一点地往下顺,我感觉舒服极了。身后的篝火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似乎是在为父亲的大义鼓掌。

“可爹,越儿心里过不了这道坎儿,我每天都被这个噩梦折磨着,总觉得是我辜负了你的希望,我没能保护好你,我是白眼狼……”

父亲把我拉到篝火旁坐下,眼睛看向前方的悬崖幽幽地说:“越儿,你知道我为什么瞒着你去打工吗?”

“为什么?”

“外人都以为你当上了局长,我就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可是我知道,你为今天的成绩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你一个人在外打拼不容易,买房、成家立业都需要钱。我没什么本事,但还是想为你再添一份助力。我原计划等你买房成家、安定下来后,我就带上你娘去找她遗失在四川的亲人。”

“对了爸,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去过母亲的老家了,外婆还健在……”

“好孩子,你母亲让我告诉你,她已经收到了你送的礼物,她非常喜欢。”父亲抬头看看东方渐渐泛白的天空,使劲儿在我的肩膀上拍了拍说:“越儿,放下包袱好好生活,拿得起还得放得下,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不,爸,我舍不得您走……”

“越儿,这不是永别,我和你娘就是那捧故乡的泥土,永远在你脚下托着你呢。越儿再见……”父亲微笑着冲我摆手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晨曦里那一片灰蓝中。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屋子里一片宁静祥和。我坐起身,虽然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丝惆怅,但更多的是释然。父亲的话如一盏明灯,永远点亮了我前行的道路。

越过山丘,我们所有的人都得到了救赎……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