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坐于床的中央,眼前是一片红艳。坐得久了,只稍微晃动一下头,那些垂着的流苏便像火焰一样跳动起来。门外的喧哗声终于弱下去,我听到秋虫的鸣叫,一声声凄冷幽怨。然而,我却满心欢愉,嘴角不断上扬:散场了呢,那他就快回来了。
很小的时候,我和他就在一起玩。
我从来穿着红色衣裙,从来都是扮作他的新娘。
他喜欢教我识字,念李太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杜子美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苏子瞻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还有李易安的“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我深深地被这些诗词的意境吸引,常暗自诵读,总觉得口齿生香。偶尔,我也会自己胡乱写几句,但从不敢给他看,因为那时的他虽然年少,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诗人。
可他总是趁我不注意,悄悄立于我的身后,把我写的那些词句全看了去。
“婉儿,你真是聪颖,这么短的时间就会作诗了。”
我听得他夸赞,慌忙藏了纸笺,涨红脸嗔怪:“表哥你又取笑我。”
是的,我们是姑表亲戚,他的母亲是我的姑母。两家大人看我们这么要好,便互换信物,定了亲事。
门外回廊传来脚步声,我的心立刻“砰砰”跳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动,头上插着的金凤步摇也颤个不停。
我忍不住伸手取下步摇,握在手中。
这是当年他给我的定亲信物。他郑重地把步摇交到我手中:“赠卿一支钗头凤,得来携手共白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走进屋内,一身酒气。
***
我步履蹒跚地走进洞房,心好似飞上了天。此时此刻,她终于成了我的新娘。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盼着这一天,如今美梦成真,我只觉这一生足矣。
往昔那些相伴相知的日子从我脑中闪过,我拿起秤杆,眯眼欣赏着她袅娜的身姿。
她端正地坐着,身体一动不动,就连红盖头上的流苏也是纹丝不动。这么坐着一定累坏了。我心疼地想,忙用秤杆挑起了红盖头。
“娘子。”我出声唤她,想着她一定会抬起头,红着一张脸,娇羞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她却仍然低着头,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应:“相公。”
她是怎么了?我看着她僵直不动的身体,只觉得她很陌生。也许是太累,我这样告诉自己。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一直都很拘谨,不再是婚前那个灵动的婉儿。婚前我想象过无数次的情形——我作诗她应和、她揽镜我画眉、我抚琴她起舞、她调香我摘花——一次也没有。
她只会做一件事,便是对我说:“相公,男儿在世,当发奋读书,以求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这和母亲时常告诫我的话如出一辙,可是婚前,她从未说过这些话。
她还是我的婉儿吗?我时常这样问自己,可我没有答案。尽管如此,我还是爱着她。既然她希望考取功名,我便去考。也许到那一天,她又会变得和以前一样,做回那个让我一想起来,就倾心不已的女子。
我再也不写诗词,开始日夜读书,在三年一开的州府解试中得了第一名。
时光荏苒,第二年春天,我辞别母亲和她,踏上了去京城参加省试的路程。
离别那天,我见她双目含泪,神情殷切,终于感到她不再是陌生人。
缥缈的雾气围绕着我,无论我向哪里迈步,都只是一片茫茫。
***
“相公!”我焦急地呼唤,却得不到任何回音。这是哪里?我怎么什么也记不起来?恐惧潮水一般向我袭来。
一个柔婉的声音从空中传来:“是你召唤我来的,我是你那支金凤步摇里的凤灵,能实现你的一个愿望。你想要重头再来一次,是吗?”
重头再来?我忽地全记起来了。
是的,我想再来一次,那样,我就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我和他婚后的日子充满甜蜜。我们整日在一起,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几乎形影不离。渐渐地,姑母不再喜欢我,她认为是我耽误了他的前程,让他终日沉溺于儿女私情,不思求取功名。
尽管他处处维护于我,在姑母面前发下重誓,一定会在来年的解试中拔得头筹,也不能阻止姑母要他休掉我的决心。
苦苦哀求之后,他终于无力违抗母命,一纸休书,将我逐出陆家。
回到娘家的我,也是难以抗拒父母之命,又再许了赵家。
明日又是婚期,只是我不再期待,唯有对着金凤步摇垂泪。
金凤步摇在我被休之日,已还回陆家,而他背着姑母,又悄悄地转赠给我。
“这钗头凤永远都是你的,我绝不会忘记曾经许下共白首的誓言。”他的眼中只有痛苦。
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大孝子,从来就不曾做出一件违背母命的事情。他能将金凤步摇再次交给我,已经是他给我最后的安慰。
不知不觉,我就来到了这云雾缥缈的地方。
“凤灵,请让我回到与他成亲的那个晚上,我要重新成为他的新娘,我要做一个姑母眼中的好媳妇。”
我的语气,十分坚定。
***
我跪在堂前,听着母亲一一数落她的罪状,只觉得荒谬。
她也跪在我的身边,神色沉静,不言不语。
“……唐氏不守妇道,理应逐出陆家。”母亲做了定论。
“母亲,婉儿没有任何过错。”我忍不住和母亲争辩起来,“这几年,婉儿一直鼓励我读书,求取功名,你也是看在眼里,不曾对她有所怨言。我离家上京考试,她在家对你恪尽孝道,并无半点过错,这休书我不能写。”
“可是你终究没有高中!”母亲森然道。
“这不是我的才学不够,只是因为秦桧,我的成绩比他的孙子更好,他便只手遮天,让我名落孙山。只要下届开科,我就一定能高中状元。”
“我去城外仙观求了签,道长言道,唐氏是个扫把星,只要有她在一天,你就永远不可能中举。”
我正待反驳,却只听她低声道:“够了。”
她的脸上缓缓凝出一抹笑,带着点决绝:“我走。”
她站起身来,伸手取下发间插着的金凤步摇,不带留恋地掷于地上:“还给你。”
我拾起步摇,想着要再送给她,再好好与母亲理论,却感到她如冰刀一般的眸光刺在我身上。
我什么也不能做了,只能目送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
原来再来一次,也还是错。我抹杀掉一切脾性,小心翼翼地守着,到最后竟然是个笑话。
秦桧的一己私欲,毁了我的爱情。
我不知道,如果我拿着金凤步摇再次离开陆家,是不是还可以有机会重新开始一次。但我已然明白,即使可以再重来,我和他的结局也不会圆满。
注定的,我们白首的誓言,终究成空。
回到家中,我不等父母开口,便答应再嫁。很快,我成了赵家新妇。
我们夫妻和顺,举案齐眉,可我的心,总是缺了一块。
我只听说,他又娶了王家女,生儿育女,应该早忘了我。
我也要忘了他,只要忘了,日子就好过多了。
可老天竟然连这也不肯成全。
我们又再相遇于沈园。宽容的赵家相公应允了我分一些食物给他的请求,再度重逢,让我想忘也忘不掉。
而他竟也没有忘。
当我来年重游沈园,在园子的墙壁上看到那阕已经淡了墨迹的《钗头凤》,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虽然白首之誓成空,我也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理由。
不是因为姑母的偏见而生离,只是因为我的早夭而死别。
弥留之际,我好似听到他在我耳边轻唱: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我也随着他的声音轻和: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