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朋友圈里无真相。
几个月功夫翻了几页书,来个绿皮火车闲读,一副手不释卷嗜读如命派头;阳春三月一趟出游,照片一直发到十月金秋,仿佛一年四季都在路上走;白天岁月静好浅笑安然,头天晚上很可能刚刚跪碎了几包方便面;半夜忧从中来掏出手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第二天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像个二百斤的孩子……
朋友圈不是简单的生活圈,各人是在长年累月一点一滴塑造一个较为理想的我的形象。每个人都是艺术家,为自己代言。有率性而为的,有用力过猛的,有矜持的,有不羁的,有用心经营的,有不着痕迹的。有人竹筒倒豆子快嘴李翠莲,有人茶壶煮饺子哑巴吃黄连。有人喜欢面谈,有人喜欢如面谈(笔谈)。跟性格有关,跟心态有关。
这些都是短暂的真实碎片,拼不出完整的生活真相。
(二)
发朋友圈和刷朋友圈,心态不一样。
或多或少,没有人发朋友圈是不经修饰的吧。反正我是一改再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偏偏煞有介事,搞得跟文艺创作一样。偶尔看似随意中,也饱含着处心积虑,或叫心机。装似一张弓,不能松;人设十年功,不能崩。所以,每次别人挑好照片,命我随便配几句话,我都是拒绝的:咱不是那随便的人。三言两语绞尽脑汁,六九张图修到机死。每次发图,挑照片是一大宗活,修照片又是一大宗活。发图耗神费时,配文只好言简意赅。
当万事俱备,一键推出,凝神屏息,耳根幻觉四起,台下叫好一片。发觉失态,稍稍平复心情,惴惴静候赞评。这一刻的丑态百出,只有下单前的百感交集和下单后的悲欣交集差可比拟,而第一条红色评赞消息标记带来的喜悦跟第一通“快递电梯口麻烦取下”的电话带来的喜悦也不相上下。还可以类比下去,装模作样的回复跟小心翼翼的开箱,点进去发现只是点赞跟掀开箱底发现只有泡沫,热闹过后万籁俱静的落寞跟丢掉包装新鲜过劲的怅惘,以及酝酿下一条朋友圈跟下一单物件的心情,都是多么地何其相似也。
发出去的语音,每次自己都要听一遍,我一直不太明白。现在想想,我自己发出去的朋友圈,每次要看十遍八遍,往后还不断回看,自恋至极无以复加。要不是公众号文章阅读量按人头算,我自己都能刷出个“十万+”来。
自己给自己点赞,我也不太理解。当我开了公众号,看到点赞数19、29、39……的时候,简直要了卿命。处女座的强迫症一犯,去他的矜持优雅,别说自己给自己点赞,抢过吴姓同事、曾姓朋友的手机给自己点赞的事最近都干了,真是斯文扫地。
发朋友圈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刷朋友圈则是吝惜一赞一辞。不轻易点赞,不轻易评论,转发更是慎之又慎;评论必抖机灵、憋俏皮话,总之戏多、妆浓、爱演。有时候想着想着,始终没有合适的措辞,就睡着了。不过,毕竟是别人主场,刷朋友圈总不如发朋友圈过瘾。
发朋友圈跟刷朋友圈,最大的区别是,自己发的,所有评赞尽收眼底;别人发的,评赞三千也只能看到二三好友的。看起来门口罗雀很可能门庭若市。这种感觉很不好,好比仿佛听到里面锣鼓喧天,可恨不得其门而入。所以某人朋友圈提到我时,我常常厚着脸皮拿她手机看下面的评论,看得津津有味。
赞评有别。因为深谙点赞之不爽,所以最近决定改走多评少赞、又评又赞路线。点赞好比例行公事,例行点赞,无需多言。光点赞不评论好比光打雷不下雨,消息提示一样,扑过来一看,空有一赞,让我辈满腹机灵胎死腹中,千言万语竟无语凝噎,网友管这叫三千点赞〇回复惨案。
我一向以淡定著称,脸上轻易没表情。夜深人静,想想为什么会着迷于此堕落如斯。灵光一闪,我又有了新的感悟:没参与时,世界与你无关,自然不在乎;一旦参与,天地为之一变,就会沉迷。重在参与。这跟很多事是相通的,不深入体会,不亲身经历,是不能感同身受、心领神会的。不疯魔,不成活。长者的人生经验,后生子弟非自己碰钉子撞南墙吃苦流血才懂;艺术的精妙之处,譬如一篇小说的匠心、一帖法书的高妙,非自己也构思酝酿动笔临摹,欣赏起来总不免隔靴搔痒。
(三)
朋友圈盛事不多。如果某一天大家为一件事刷屏,要么是共同的节假日,要么是久违的好天气。
节假日普天同庆,或普天同哀,朋友圈感情惊人同步。只有在这一天,才让人真正体会到,天底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窥探到每个人心底的柔软。不管是哪山哪庙,何门何派,在母亲节,大家都祝她老人家身体康健笑口常开;在大地震纪念日,大家都默默哀悼祭奠,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
在共同的苦难和爱面前,我们撕掉所有的伪装,卸下全身的防备,抖掉所有的机灵,倒掉所有的鸡汤,虔诚合十,默祷祝愿。从没有这样的时刻,我们感到无可名状的无力和渺小,感到淹没身心的恩赐与幸运。唯有不约而同,在朋友圈,在合十的手指尖,在沉默的心上,以颤抖来共振,以沉默来共鸣。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抵御这普天下平凡情感的冲击力量。
好天气让人怀念。落霞孤鹜,秋水长天,“太阳强烈,水波温柔”,大自然简单的呈现,让城市里疏远而陌生的我们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们同顶一片天。这片天是雾霾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但并不感动,这片天是白云行天是彩虹贯日是晚霞飞红是深秋湛蓝的时候,我们被唤醒被点燃,想,这片天空下同一片武林里的旧相识、新相知,可还好。
突如其来的煽情,适可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