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在井边徘徊。那是一口开着口的阴井,疯狂往外喷吐着下水道的恶臭,肆无忌惮。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衣服都是精心熨烫过的,没有一条看得见的褶皱,平整得体。他左手拿着一只黑色的皮革手包,右手摩挲着下巴的胡渣。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那口黑井,倾斜着身子往里面张望,又怕铮亮的皮鞋沾上什么污秽。
太阳正往西边沉下,现在正是下班的交通高峰期,人们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或者奔赴一场应酬。人,又或是人潮,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地铁站的地上站口。他和阴井一起形成了人潮中的一块石头,如分流潮水的礁石。人们捂着嘴鼻绕开他们,皱皱眉头又匆匆上路。
井不深,只是井壁上挂着一层厚厚的黑青色淤泥,粘稠而又令人作呕。井底的泥里嵌着一小块银色的东西,在淤泥中闪烁着自己特有的光泽。
黑色的洞口,像是能吞噬一切,溶解一切。那男人想起了亚洲人,他们大都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身材瘦弱矮小,皮肤是干枯的黄色。他们的颧骨通常不高,也没有挺拔的鼻梁和脊背,脸上通常布满皱纹和粗大的毛孔。到了中老年之后他们的苹果肌会严重下垂,活像一只沙皮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从男人身边走过的工人,他或许也是个亚洲人,黄皮肤,穿着灰色工作服和一双破旧的鞋,扛着一架竹节拼成的梯子。他用手遮着嘴咳嗽,声音沙哑低沉,和工友一起匆匆路过。
阴井还是开着,那一小块银色的东西慢慢下陷,阳光的反射让人能够看清它的刻度和日期。那是一块银色的男士手表,表盘大而能体现出男士的大气,那店里的服务员向男人介绍这块表的制作工艺,它的用料,甚至表盘玻璃用的是哪种坚固的材料。总而言之,它质量上乘。服务员小心翼翼地用白色手套端起这块表,示意男人伸出左手来试戴。表盘的背面镶刻着花体英文,优雅而又端庄。他心满意足地打量着左手上的表——现在他也成了这家店的顾客。他会享受到店铺提供的保养、保修或其他售后服务,甚至每个月上发条这样的琐事。他拿出一张信用卡,在poss机上心满意足地输入密码。
他是真正意义上的消费者,也是这家店的上帝了。他甚至在路边跳了一小段爵士舞,领带在风里怪异地扭来扭曲。
男人故意把手表对准天空,让阳光扫过表盘,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很好,上面没有一丝划痕。这是一块自动上发条的机械表,靠手臂的摆动工作,他将来会跟很多成功人士握手,加入他们的行列。也许他们会相约在奥斯陆的游艇上,和着海风和海浪打开一瓶香槟。俊俏的女士会把酒倒进他的笛形杯,冲荡杯底和杯壁,摩擦出一层绵密的白色泡沫。他们会碰杯、握手,畅谈商业合作,站在甲板上吹着舒服的风,品尝风里夹杂着香槟独特的酒香。低于9摄氏度,高于5摄氏度的香槟口感最好,冰块能够让它的香气更加奔放迷人。香槟要含着喝,用舌尖去感受跃动的气泡,以及那美好缤丽的香气。男人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社交技巧,在上流的聚会中要礼貌而含蓄地与人沟通,就像与老人谈话一样,耐心、咬文嚼字。他为此准备了很久,买了新的西装和皮鞋,稍稍练习了交谊舞以防止踩到别人的脚。这块手表就是所有准备的最后一块积木。与人交谈到一半,男人就要伸伸左手手臂,让手表故意从袖子中露出来,皱着眉头看看指针的位置,抱歉地说自己将要失陪。在这方面他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高手。
他注意到路过的工人,好像是去疏通下水道的。他们扛着长长的梯子,粗糙的手指满是皱纹和老茧。他们一定不会喝香槟和熟练使用笛形杯,他们身上有着跟下水道一样的难闻气味。男人决定避开他们,他们是打断欢快节奏的恶灵,携带着肮脏与恶臭。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过去,扛着长长的梯子从一个阴井口到下一个阴井口。在城市中他们是忙碌的蚂蚁,从一个巢穴爬到另一个巢穴,构筑着伟大的地下工事,但他们渺小而又卑微。
男人把手表取下来擦拭,顺便扭了扭发条,它的声音清脆悦耳,它的发出的走表声像琴音一样跃动迷人。男人不愿去看那些工人一眼,现在他的身份天差地别,他是成功的企业家,是名流和上层的代表,他戴着昂贵的机械表,这其中的一根发条说不定就抵得上工人们一个月的薪水。男人希望回家以后他的妻子能够感受到他由内而外的变化,注意到他工作的疲惫与不易,而后准备一顿可口的菜肴来犒劳自己勤劳能干的丈夫。他们会约定去夏威夷度假,享受二人世界美妙的阳光与沙滩。会有人跟他搭讪,递来一杯鲜红色的西瓜汁,聊聊他们的奢侈生活,大谈社交活动或是旅行计划。
人潮从他背后涌来,下午六点的钟声响起。人、皮鞋、自行车轮一一向他驶来,人群中不知谁撞了一下这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把他美好的遐想打破。男人下了一跳,手的抖动导致了严重的后果——他的手表掉进了井里。“嘿!走路能小心点吗伙计!”他生气得像一只扁嘴鸭子,说话语无伦次。他愤怒地冲人群招手,想找到顶撞他的真凶。可惜人们走得太快了,不一会就尽数涌进了地铁站,他眼前的人脸每一秒都在刷新,想找到那不负责任的路人简直堪比大海捞针。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的注意力怎么能停留在那群没素质的俗人身上。
男人赶紧趴下来,生怕弄脏了西装长裤。他试着把手伸进井里,不幸沾上了井口边缘的污秽物。男人暗骂一句,那可是他新买的西装,灰色条纹的,现在沾染上了恶臭,跟路边的乞丐有着相似的味道——现在似乎是他更臭一点。这种臭味是难以除去的,也许人们从此也会像躲避开着井盖的阴井一样避开他,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在社交场合大展外交才能的机会了。重买一件吗?不,这件衣服的昂贵程度难以想象。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拯救掉进井里的手表,它正在一点点地下陷,淤泥没过它的指针,没过“12”这个刻度,马上就要将它全部吞没了。
他的手臂明显不够长,他需要一把梯子,那种长长的用竹子搭成的梯子,那种专门用来攀爬下水道井的梯子。钟表店不会有这样的梯子,他们更不会提供搭人梯捞手表的售后服务,或者说是滑稽表演。
男人灵机一动。那群工人不是就有这样的梯子吗?他可以向他们借,甚至可以借“没有及时合上井盖”这样的原因要求他们帮助他捞回那只手表。但男人的衣服奇臭无比,他甚至没有一张手帕来拭去袖子上的黑色淤泥。工人们会嫌弃他的脏臭,会装模作样地说“不好意思先生,我们还要工作,而且快结束了,我们都赶着回家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真可恶,那帮穷工人们总会在关键时刻耍滑头,然后讥笑他身上的恶臭。“先生您身上的味道闻起来真像过期一年的黄奶酪”,工人们捧腹大笑,他们的苹果肌随着笑声在抖动,“好啦,请别跟我们开玩笑啦,我们很忙的。”于是他们又打开另一口阴井,不再理会身边的这位绅士。
这一切都有可能发生,这一切都有可能将他毁于一旦。于是男人在井边徘徊。
他在思考要不要脱掉鞋子跳下去,起码他能提着一双干净的皮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