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的口糙,什么都能吃进,唯一拒绝的是山芋。母亲生我时,以山芋为食,乳液中充满着山芋味。三天年过完,家中米面就见了底,没过几天,我出生,风寒地冷,我的啼哭声,让寒冷更加尖锐。母亲将自已的乳头塞进我的嘴里,我拚命吸吮,天地安静,只有风雪飘飘,盖住了一地的荒凉。我记住了山芋,那是生命最初的烙印。
活下来不容易,母亲用自己的心跳为我取暖,用血浇灌我浅薄的胃。在我记忆里,山芋无时不在,无时不用它的沉稳,堵住我的渴望。我瘦弱,风吹就倒,却贪婪于一天三顿。不知何时,我对山芋充满了厌倦。山芋吃得太多,早中晚顿顿不少,一股子苦药的味道。我情愿挨饿,不去沾山芋的边。母亲眼中含满凄凉,常常长叹:这孩子如何能够长大?我没心没肝地吵闹,家中灌满了我的哭声。
偶有米饭,母亲紧着我,她端着大碗的山芋,大口吞咽,噎得脖子老长。米饭应有母亲的一份,她一粒也不沾,甚至把粘在山芋上的饭粒也拣下,似乎一粒米,也能唤起儿子的笑声。我没笑,只顾低着,把饭扒进嘴里,连咀嚼也免了。母亲摇头:这孩子是饿死鬼投胎。我怨怨地抬头,母亲忙摆脱我的目光,我还是看到了母亲的泪光。
三五岁,我随母亲去岗头,跟在她的身后不依不饶,哼哼唧唧要吃的。母亲比我更饿的,她的肩上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两箩筐山芋,足有上百斤。她步履艰难,几乎是一步挨着一步走。生产队就地分山芋,摆在岗地,要一担担挑回去,父亲在外地工作,全靠母亲蚂蚁搬山样去搬运。天要黑下去,母亲加快步伐,却是越走越慢。母亲停下了脚步,双手在我的脸上抹上一把,母亲的手好热,又布满了肉刺,让我的脸火辣辣的。母亲的手是方破旧的大手帕,将我欲滴的泪吸个一干二净。
母亲是读过书的人,她喜欢文字,常把能见到的字收得紧紧的。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都是在田地里,双手沾满了泥巴。按村里人的说法,母亲既当男人又当女人,孩子是她的一切,低矮的家,她的目光点亮所有角落,唯让自己黑暗着。不吃山芋的儿子,让母亲伤透了心,母亲想法子填我的肚子,而所有法子中最好的,就是从自已的碗和牙缝中省。母亲义无返顾,将自已刻薄得如同一张纸。
冬天的夜,母亲搂着妹妹,伸展开劳顿了一天的身子。我不止一次听到,母亲卡在嗓眼的抽泣声。母亲以为我睡去,我醒着,希望母亲的哭声,从嗓子眼突出,又怕这哭声冲出。我心痛,痛得和年龄不相称,泪从眼中喷薄而出,却咬住唇不发出丝毫声响。母亲为我掖紧被角,窗外的月光许许铺进,天就要亮了,日子也将过下去。
母亲决定在冬闲的日子,去村子十里开外的窑厂抬大土,挣一天八角钱的工钱。早晨麻麻亮出门,晚上月上树梢回家。每天晚上我和大妹,专心听着邻村的狗吠,然后牵着手去冲地迎接。母亲走近,我和妹妹疯了般扑过去。母亲总是一手抱起妹妹,一手牵过我。母亲的手在颤抖,却将我的手拉进她的怀里,天格外的冷,母亲的体温透出暖暖的和善。夜睡不踏实,我听到母亲呻吟声,从她的梦中传来,呻吟呛着我的鼻子,一阵阵泥土的腥味……
终于我迈入了学堂,从一畦畦山芋垄的身边穿过,我一次次打量走藤的山芋,心缠绕难以排解的情绪。我看到母亲在山芋地里躬身锄草,猛的感觉母亲就是一匹拱在泥土里的山芋,面对贫瘠、干旱,无怨无愤,一心地结下自己。我为自已拒绝吃山芋找到了理由,理由迁强。
之后我读大学、工作、娶妻、生子,直至今天,我仍不吃一口山芋,喜欢山芋的清香甜美,又不去碰它,却爱种上一兜,让山芋的藤条铺出风景……前几天偶有伤痛,快八十的母亲天天电话追着问:好了吗?我毫不犹豫地答:好了。骗不了母亲,她气冲冲的说:你骗我,我听见你的痛。母子连心,儿子痛,母亲听得见。我种的山芋刚刚从水培的容器里吐绿扯藤,端的如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