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色彩来形容晚清,应该是灰色的。像北方冬天常见的天气,雾气迷漫,沉郁压抑。龚自珍在那首脍炙人口的诗里用了这么四个字,万马齐喑。提及晚清,我能想到的是鸦片战争,甲午之战,庚子拳乱,火烧圆明园,太平天国等等一系列沉重的词汇。念及生民多艰,人生多不如意事,那么何必又在阅读上找不自在呢。所以长久以来,涉及这段历史的书籍,多不在我的阅读范围。
近来两天,于枕上厕上抽时间终于翻完了这本《牛史晚清篇》,终于改变了对这一段历史的印象,让我看到了骨山血海里的另一面,借作者此书里的一篇文章题目说话,就是深沉与明媚。比如《吾家就是翰林院》一文里关于龚自珍的翰林情结,读来让人捧腹。说他因为练不好馆阁体,始终进不了翰林院,尽管才情、学问、见识一流。原因是院长曹振镛(谥”文正“),把字体列为了硬指标(作者戏称之为“字正”)。由于曹字正公字关难过,龚同学“只得在部曹一级折腾大半生,不到五十岁便郁郁而终“。郁闷至极的龚同学别无他法,为了出气,就想了个办法恶心字正公,让家里的妇女,包括女儿、媳妇、小妾、丫鬟全都习得一手标准的馆阁体,以后听到谁点了翰林,吃不到葡萄的龚同学就一脸不屑,傲然道,吾家妇女个个都是翰林,吾家就是翰林院。再插一句画外音:劳资就是你们翰林院院长。
这也是历史的有趣之处。多面化,非脸谱化,去舞台化。作为一个有名的历史人物,其形象不可谓不高大,其精神光照日月,不可不为后辈之楷模。但其首先作为一个人来讲,当然有其世俗和性情的一面。不像舞台上的角儿,总有一种装扮,一种唱腔,读来索然无味。像左宗棠,在传统的脸谱里,他是个威猛不阿收复新疆的民族英雄,如果搬上舞台,应该是气冲牛斗,舍我其谁。在这本书里,作者前后用了五篇文章,来写左宗棠的另一面。他爱骂人,也善骂人,朝夕诟詈曾国藩,曾氏口拙而辩钝,想回骂,”终亦处于不胜之势“,逼得没法,只有眼不见耳不闻,躲个清静。但也有没躲过去的时候。作者在《君子动口又动手》里一文写到两人间的一场辨论,说曾国藩为缓和气氛,咱们对对子吧,出了一个上联“季子自鸣高,与吾意见常相左”。宗棠在兄弟中排名第三,按伯仲叔季的排行次序,取字季高。上联中巧妙嵌进“左季高”三个字。“意谓老弟你莫总是牛气烘烘,非要跟我对着干”,“算是一半玩笑一半顶真”。谁知左宗棠根本不买账,不假思索,对出了下联:藩臣身许国,问君何经济有何曾。不仅直呼其名,顺便还狠狠鄙视了一把曾文正,”极为无礼“。我想曾国藩当时,肯定是一张老脸,无法作怒,只能自认晦气了。这也让我想到了章太炎的弟子修理胡适的故事。当时中西文化之争,胡适正大力推行白话文,因而得罪了一大批国学大师。他有一次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时,章氏弟子当场发难,说你胡适推广白话文,不过是心口不一,皮里阳秋,大家别上这骗子的当。胡氏不明所以。章氏弟子说,如果你有诚意,应该以身作则先把名字改掉,将”胡适“改成白话文,即,该到哪里去。胡适当场语塞。估计胡氏此刻心情跟当年的曾文正公差不多。除了写左氏善骂,还有话痨,自恋,浮夸等种种情态,读来跃然纸上。如果以后科技发达,可以时光倒流了,诸君不妨去听听”左三爹爹“扯淡(语出《左三爹轶事》)。
《桃花晚景李士棻》一文,作者写他”逢酒必喝,逢喝必醉,逢醉必哭“,人封”文哀“的谥号。他却不以为怪,反以为荣,自诩”与阮籍刘伶为徒“,让人想起了魏晋名士风流。李士棻作为一个文人,空有才情,而生于乱世,乏济事之才,所以一生惨淡,晚景凄凉,最后与一位叫杜蝶云的名角儿鸳梦重圆,才解决了生计问题。那时的名角儿其实是男儿身。关于这篇文章,作者其实更想用一个比较污的题目,谓《人间重晚菊》。
在清史研究的学术领域里,大多数学者还是依据传统的路子,埋首于翻阅各种秘档,研究奏折、手稿、实录等资料,写出来的东西,重考据和结论。读这类学术文章须正襟危坐,但无趣得像个直男。而书中的这些文章,可以看出,同样的取材丰富,博采古籍,却异样才思,别有韵致,即使严肃的人物评论,下笔也是轻快的,而立意幽远,适合伴一杯威士忌,作葛优趟读之。作者自谓张荫麟先生的私淑弟子,本书里正有《张荫麟的幸与不幸》一文,论他为文,为人,为学,种种史料,如探囊取物,信手拈来,可见作者的治史功夫。同样的手笔,也可细读《汪兆铭的深沉与明媚》一文,才思自现。
此书可以说就是一部晚清人物的写意,读之让人回味。除上述外,还有更多篇幅关于曾国藩,李鸿章等等的大人物,以及杨夫子,武歪公,钱江之类的小人物。此篇不便剧透,爱八卦者,不妨去书里细睹他们的丰采。当当网,京东网,均有售。http://product.dangdang.com/2534682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