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澄澈
—楔子—
很久以后,久到再没有人知道我曾是个小有名气的医者,没人知道我曾经做了什么事。
我才落了笔,写下我心中耿耿的历历山月。
故事的主角是唐门的一对师徒。
一个皑皑如山前雪,一个皎皎若云间月。
眼见高楼倾塌。
还好,山月不曾坠落,冰雪也终未消融。
—唐郢之—
唐衍是我师父,很厉害的师父。
你知道吗,我师父其实长得很好看,但是有时候他好凶,凶得我不敢和他说话。
他眉头蹙起,我便想为他分忧;只是我本事太大,往往只能惹得他更气。
我听说唐门有好多女孩子喜欢他,只是都被他拒绝了。
他说不喜欢她们。
可是师父喜欢谁呢?我躺在唐家集的草地上和滚滚玩了半天也没想到。
但是我觉得他应该是有喜欢的人了。
因为他有些变了。
三月初我和他去执行任务,收工回去路过不知哪个小村落。本该黑漆漆的夜里,明亮的火光照得长空白昼般通明。
本来是他拽着我走,他骤然停下,我被他撞了个踉跄。
他从房屋倾塌处扒拉出一个小黑鬼。
小黑鬼表面上不怕人,但两个眼睛装的全是倔强和不安。
唐衍救下了他。
他原是唐家堡最冷酷死板的一个杀手。
—唐衍—
起先我还不是唐郢之的师父,同门试炼的那天被她缠上。
她一开始只一口一个师兄的叫我,在我身边晃来晃去。
后来不知脑子里进了些什么东西,学来些“长兄如父”的屁话。
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叫我师父,让我教她东西。
我其实不想当她师父,因为责任太大。
我一啷当唐门郎,担不起这筐教化他人的重责。
不曾想她是个有毅力的,一口一个师父地缠着我。
她要叫我便随她叫去,我心里却是自认担当不起“师父”这名字的。
但是机关暗器、行策身法,我若是会的,得了闲暇空儿,也都教教她。
她性子聪慧,喜好也杂。除了机关暗器,还喜欢折腾些诗书文墨。唐门其实是不用学这些的,我不懂,自然没法教她。
但她喜欢我就任她翻,随她学,只要练功的时辰不耽误就成。
可最近她似乎心中没些分寸,频频在新来的客人处逗留——客人据说是个姓东方的神医,性格温和儒雅。
郢之有好几次都过了练功的时辰才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一脸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是在东方公子那学书。
她没和我说过,我自己有了揣摩。
大概是细风和暖三五月,高山流水遇知音。
万花的公子品行端方,气质无双,会医术还通书墨,文弱书生遇见活泼的唐门女侠——两人相见恨晚、一拍即合,从此你侬我侬,情比金坚。
我看话本上都这样写。
她天天去找东方公子,我更确信了我的判断。
她鬼祟瞒我这挂名师父,其实却不必——我又不会拆她姻缘。
姑娘大了总会有些小心思,要理解,做师父的是不该拦着。
只是她平日里跟在我身边叫我好师父,像块糖稀一般甩都甩不开。一想到她有了心悦的人,心里还是忍不住泛酸。
呜呼哀哉!
可她的情郎如今处境不太好——与其说东方是客人,倒不如说是被变着法的拘禁。
唐门做的是杀人越货的买卖,这次雇主虽要活人,但也不会是好事。
也不知哪位机灵同门接的单子,反正上面没说要怎么具体处置,就直接将东方像个野物般散养在了唐家堡,等着雇主提货。
虽然有吃有住,终究只是个货物。
郢之该离他远些才好。
否则最后伤心的还是她。
—唐郢之—
师父性情好像变了许多。
比起之前的杀伐果断,如今刀剑间用留一线,心思也磨得更加缜密。
原先是个狂傲刺客,一击不中,玉石俱焚。
现在像个深沉又惜命的谋客,眼里藏着寒潭千尺。
我仔细想了想,大抵和他去年受的伤有关。
那次是他受伤最严重的一次。
意气风发出去的少年,回来时却成了个血人儿。
衣裳被血色洇染了一大片,狭长一道刀痕从左胸口拉到腰腹,看得骇人。
休养好后就变了。
他仍接任务只是很少再接那种要在刀尖舔血的任务。
我问他,他却只说:“咱们不差钱,不用这么拼命”之类的屁话。
我横竖问不出什么,就想着学学医术。
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帮上这贪生怕死的王八蛋。
正巧东方神医来了唐门,
虽然只是个笼中客。
我学些皮毛也够了。
我在东方神医身边甚长时间,学了点杂七杂八的东西。想着能帮上师父,心里便止不住的欢喜。
神医先生性情好,也不知惹了什么仇家。
我原以为只向他学医术,生不出什么事端。
可是没想到…
—唐衍—
东方逃走了。
逃走前还给我留了纸条。
“你徒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好孩子不该心软。”
唐家堡哄乱捉人的那一刻,我手中的纸条被骤起的风吹落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郢之放走了他。
—唐郢之—
长老们匆匆召集了还在唐家堡的所有唐门子弟,据说是因为东方先生被内门弟子放走了。
大殿幽静,师父的脚步一步一响,狠狠砸进我心里。
身边的师姐告诉我,师父向门主认了罪,亲口承认是自己放走了东方。
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低伏下去,沉静地准备接受惩罚。
——按规定,违反门规要被压入唐门暗牢。
牢中阴冷,大概还要受刑。
他身上尚有陈伤,怕是受不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放走东方。
但我相信他,盲目的相信。
我疯了似的上前拦住那些人,师兄师姐们却死死拽住了我。我不停踢打着周围的束缚,受到的禁锢却没有减少分毫。
“唐衍为堡内付出许多 望门主从轻处置!”
“门主!”
“他一定有隐情 你们他妈的听他说啊!”
“不是他做的!你们他妈用脑子想想怎么可能是他!”
除了我的声音,空气中始终死一般的寂静。
唐门门规森严,大多人之间关系疏离,内乱是大罪。
我从求情到嘶喊。
喊得歇斯底里。
那天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叫我徒弟。
他仍然跪伏在地上,他说:
“此事唐衍一人所为 勿要牵扯旁人。我徒郢之,生性善良。年幼不经事,遇人不淑,望同门帮衬。以后更要谨慎,若有想做想为,切记三思而后行。 ”
他回过头看我,眼神清清亮亮,宛若少年时初见。
身边的人声嗡嗡响,可是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东方公子给他留了字条,暗示说是我放了他。
除了他,东方还给长老们也留了线索。
他将矛头引向门内,搅得死水沸腾。
唐门门内出错,定不会张扬。
这一段时间的排查清乱,能给他留下很长一段放松的时间。
其实唐衍若是冷静下来,也能捉到不少漏洞。
我不能体会他那天的心情,大概是我平时不驯,事发突然,让他素来不紧不慢的性子,在遇到他不守规矩的徒弟时,也染了些急躁。
那天他其实是要替我认罪。
我师父唐衍。
一身清清白白傲骨,不曾为谁折腰。
他委屈自己,不过想为他做错事的糊涂徒儿顶罪。
但是悠悠苍天,你能不能帮我问问这傻透的唐衍。
他以为唐郢之何罪?
若真有…
也不过是喜欢上了自己的师父。
贪慕那一丝心底温柔,想以这样的身份,和他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唐衍—
晕过去的前一秒,我看见郢之出手伤了同门,跌跌撞撞向我跑来。
少女脸上满是泪痕,看起来丑的不得了。
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昏暗。
钻心般地疼痛从四肢百骸一阵阵传来,我沿着痛觉的终端望去——不知道谁家的傻丫头压着我的手臂睡着了。
她估计是因为出手伤害同门,跟我一同被关了。
我看她苍白的侧脸,苦中作乐地有些想笑。
好一对亡命师徒。
我想起去年有次接单子受了重伤,小姑娘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死了一样。
那时候我就想,下次一定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没有把握的任务能不接就不接,任务前先给自己策划好保命路线。
我知道这样不像个无所畏惧的杀手,但是突然意识到还有不想被留下的人,我哪里还敢孤注一掷。
我问她:“你后不后悔放他走?”
她放跑情郎,她师父给她顶罪。
我本来不想把自己赔进去,可是小姑娘陪我这么久,我也不是木头。
其实我很自私,如果我替她伤了死了,也要她多少记着我些。
只是没想到,她把自己也弄进来了。
我没指望等到郢之的回答,可是她回我了。
她说不是她。
好似冰天雪地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我不知道东方如何逃走,也不知他为何要诓我是郢之救了他。
是我一时冲动,满脑子糊涂。
一遇见和她有关的事,就慌乱得身不由己。
—唐郢之—
大概是疼得狠了,所以灵台格外清明。
往事一幕幕走马灯样从我面前闪现。
我没力气去骂他,骂他轻信,骂他愚莽。
只静静地回想起这些年。
勤苦练功、好问多思。
都不是我本性。
我心术不专、别有所图,腆着脸儿想得他一句夸奖。
就连想学点东西想讨他欢心,还所信非人,祸及其他。
因果相连,全是我自作自受。
而我的师父,他以为他捡到璞玉未琢。其实只是朽木一块,在他面前才愿意滚两下。
但是这块朽木,却怀着耿耿赤诚,小心翼翼、日复一日地喜欢着他。
我有些恍惚,心想:现在好了,如果我真死了。这份喜欢,我也再不用担心藏不住了。
好像那日他带我去幽冥涧。
阴沉幽深的山壁,铺一池清寒透彻的水,有浮冰在水面随暗流游动。
水里有大朵饱满丰腴,枝条劲瘦的莲,参差长在浮冰之间。
我踩在浮冰上,想去够一支孤零零长在中央的莲花,却莽撞地把冰层踩裂。
“咔啦”一声,冰层向两边分开,我甚至能看见冰下狭长清透的水面。
即将掉入水的那一刹那,
有人牢牢拉住了我的手。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一幕,只觉得我脑内又听见“咔啦”一声。
我暗无天日见不得光的暗恋,都循着这道裂缝杂芜疯狂地冒出了头。
可能因为昏暗的地牢里,
——有人轻轻拉住了我的手。
—唐衍—
那时一句我徒郢之,不过是给自己断痴心,让我自己清醒记着我不过是她的师父罢了。
此刻一句“不是我” 轻轻落下,我又好像听到自己的妄念死灰复燃,野草般疯长。
她说不是她。
她大概也许没那么喜欢他。
我是一个自私又卑劣的人。
当年始终不愿做她师父,也不过因为:
我从来不想当什么师父。
我想成为恋人。
我看着她对我笑,恍惚觉得:
我的愿望,好像要成真了。
—三年前—
唐门试炼场内。
有墨衣少年身姿卓然,屡拔头筹。
少女指着他,献宝似地和同辈夸耀:“看到没!最好看的那个!最厉害的! ”
凉薄秋风里,少年眼光流转,循声而望。
恰一眼惊鸿。
两处心湖,秋水乍起。
—后记—
唐衍委实是我杀师仇人。
那时我还是个医者时发生的旧事。
六月廿三,我师父死在了医馆前的柳树下,胸口中的暗器清楚刻着唐衍的名字。
彼时他还是个张狂的少年,杀手也当的坦然自若。
在唐家堡几日,发现他对他这个小徒弟着实看重。
在唐郢之常来找我的那段日子,我悄悄改变了我原来的计划。
唐门内部确实有人接应我,不过不是她。
我写信乱了唐衍的阵脚,搅乱唐门内部的秩序,师徒二人都合该去死!
只是不知为何,看着唐衍拼命护着唐郢之的样子,我悄悄红了眼睛。
师父的死其实该怪我。
要不是我那日见那纨绔当街行恶,想在药里动动手脚惩治他一番,结果分量过多伤了人命,师父也不会一人抗下我的过错。
他说我是被父亲托付给他的,绝不能死在他前头。
廿四那日大雨狠狠下了一整日,却冲刷不尽我的愧疚和痛苦。
我决心为他报仇,不择手段。
但是啊。
师父,我还是失信了。
我走时,鬼使神差地带走了唐门的核心图纸。
趁着唐门一团乱,我去了地牢,放走了他们。
我和唐衍四目相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很多年后他好像又想起了这番故事,托人给我带了一句“抱歉”。
但是旧时已非彼时人,我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稿纸。
轻飘飘的两个字,很快消散在了料峭的寒风里。
长夜里月明雪盛。
明天能讲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