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将至,离家整整一年了。
昨晚和父亲通话,语气里满是兴奋、紧张又不知所措。或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外面多注意”这句话,父亲循环说了好多次。而去年清明节回家,父亲到村口接我的画面却又不知不觉涌现脑海。
清明节那天,当我从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挤下来时,下意识地低了低头,不想被在马路边做了十多年钉鞋生意的阿姨认出来,也害怕听到喜欢在我儿时就存在的老字号商店门口晒太阳的大爷大叔们远远地喊:“那不是老江家的闺女么?”这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尴尬感觉,我从大一暑假第一次回家时就深有体会了。手里的三个袋子沉甸甸的,有给父亲带的酒,我工作城市的特产;还有一个枕头,参加活动的时候别人送的;书包里背着公司新出版的两本杂志和上个星期在网上帮母亲淘来的放大镜。
容不得思绪有过多的神游,一双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来,闺女,给我!”猛地抬起头,是父亲。看得出来,他刚理了光头,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不少。我把最轻的枕头递给父亲,连声道,这几个不重,我拿着就行。父亲呵呵一笑,没有像以前那样固执地从我手里夺过其他包裹。就这样,父女俩一前一后地往家的方向走。
“等我很久了吧?”
“啊?”
“我说你等我很久了吧?”
我的声音提到了八度。
“没有没有,我刚过来。”
父亲望着前方,难掩脸上的喜悦。
从马路边到家里,也就两百米的路程,这个问题我连着问了三遍。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父亲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每次跟他说话,总要比平时高个几度,不知情的人在路上碰见与父亲打招呼,他也常常因为听不见得罪了不少人。
也从那时候起,我与父亲的对话越老越少了。
一路上默默无言,我低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不平整的石头路面上。
终于到家了,母亲去给姥姥扫墓还没回来。我刚把包裹放下,父亲赶紧把电磁炉打开。
“把饭菜热热,一会儿就好了啊。”语气里透着紧张和不知所措。
“没事儿,爸,你别忙了。”
“啊,我吃过了,你别管我了,快歇会儿。”
父亲没听清我说的话。我浅浅地冲父亲笑了笑,一头扎进了沙发里。
父亲拘谨地走了过来:“喝点水吧?”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好像我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没多一会儿,母亲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喊:“闺女,你回来啦!”我开心地迎了上去。
“你爸认出你了吧?”母亲打趣问。
自上大学时第一次离家,每到逢年过节,父亲总会在电话里问个好几遍,什么时候回家?确定时间之后,他一大早就心神不宁,马路边、火车站跑上好几个来回,尽管老早就告诉他,我是坐火车回家,他仍会脑补:“要是有什么事儿,坐汽车回来了呢?”
父亲眼神不好,所以我每次回家带的超大拉杆皮箱,就成了他辨认我的标志。自此之后,“你爸认出你了吧?”这句话便成了母亲的口头禅,母亲常常开玩笑说,你千万别换衣服,否则你爸就不认识你了。
父亲显然没听见我与母亲的对话。默默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我带回来的酒,笨拙地打开层层包装,看到精致细长的酒瓶,一个劲儿地赞叹,“这酒好,不便宜!”边说边摇头,两腮更红了。
自我记事起,父亲就嗜酒如命,每天总要喝上几口,但是从舍不得买好酒,三四块钱一瓶的酒能喝个四五天,餐前饭后来上一盅,他就很满足。
母亲不喜欢父亲喝酒,每次看到,也就嗔怒地说上两句,不做过多干涉。
看了看,父亲就小心地把酒放回去,盖上了盖子。接着又抽出我带回来的枕头,来回摩挲了好久。忽然眼前一亮,冲着母亲说:“这还是羊毛的呢!你看上面画着两只羊!”
别人将这枕头送给我时,就一直躺在了柜子里,我也从未打开过,听父亲这么一说,赶忙凑上去看,果真,画着两只小羊。我抬起头冲父亲会意地笑笑。
父亲放下枕头,出门去了。
他总是这样,不上班的时候,就喜欢溜达到马路边跟晒太阳的爷爷奶奶们瞎聊,尽管常常因为听不清别人说的话而答得猴头不对马嘴。
日薄西山时,父亲回家了。乐呵呵地将散称的饼干放在桌上,“吃吧!”边说便转过头冲我呵呵一笑。
我自小喜欢吃饼干,每次离家时,父亲总会提前称上二斤,硬塞到我的包里,“逼”我带着,从没问过我是不是吃的完。
放下饼干,父亲默默地转过身,坐在桌边的椅子上,拿起我新买的放大镜,打着手电筒看似艰难地翻看着我拿回来的杂志。母亲忍不住揶揄父亲,“天黑了,又去看什么书。”
父亲不识字,但是每次我拿了杂志回来,他总喜欢翻一翻。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上班去了。他在山上的一个挖矿点做保安,一个月1000块,上一天休一天,就这样干了十几年。“我先走了,你给孩子做点好吃的。”走到了门口,父亲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来嘱咐母亲。
三天的清明假期稍纵即逝。第三天一大早,就听见了父亲的摩托车推进院子的声音。母亲很早起来帮我做好了饭,唤我快点去吃。
“急什么呀,慢慢吃呗。”
“她马上还要去坐火车呢!”母亲解释着。
“啊,今天就要走啊,我还想着吃顿饺子呢。”父亲看了母亲一眼,低下头,咕哝一句。
饺子是农村最好的饭,一般过年过节才会吃。自我离家上大学开始,每次回家,父亲总要让母亲做顿饺子。他喜欢吃饺子,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不喜欢。
自从两年前村子里的火车站取消之后,每次坐火车都要先坐汽车到另一个村子。匆匆吃完饭,父亲坚持送我到路口,同样两百米的路程,我说了三遍的话变成了“爸,不用送了。”
刚到路边,正好有辆公共汽车过来,来不及再跟父亲道别,我向着汽车飞奔而去。
透过车窗,我冲父亲摇摇手,让他回去,他看见我了,点点头,缓缓转身。忽然一丝伤感掠过心头,想起以前父亲帮我扛着拉杆皮箱越过站台时臃肿佝偻的身影。那时候他还没有理光头,白头发肆无忌惮地爬满鬓角。
一个人坐在嘈杂的公共汽车上,一阵深深的孤独感侵袭而来。想像着下次回家时,父亲还是会默默地等候在村口,默默地翻动我带回来的每件东西,然后默默地送我离开。
安妮宝贝在《河岸》里曾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因为不舍而获得怜悯,所以我们放开手。
记得小时候父亲会给我扎麻花辫,长大后剪了短发,回到家冲着父亲大笑,“爸,你有没有看出来,我剪短发啦?”
“俺闺女啥样都好看”。父亲呵呵地笑,眼睛完成月牙。
不知道已经多久,父亲不曾抚摸我的发丝了,长大的我早已忘却了依偎在他怀里的感觉。穿透苍凉的岁月,我也只能在这荒芜孤独的人世间,凝望着那份无言的爱,凝望着记忆里那个略微臃肿的身影。
我是如此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