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过去了，爱德华·威尔逊不用再担心有人往自己的头上浇水了。
要数起威尔逊的头衔和荣誉，会有一大串。美国国家科学奖章、克拉福德奖等等，威尔逊已经出版过100多部作品，真可谓是著作等身，而其中两本获得过普利策奖。同时，他也是450个全新蚂蚁物种的发现和命名者。生物学领域里的同行，即便是对威尔逊本人的观点有不同看法，都会对这位年届90的老人报以尊敬。
2017年，88岁的威尔逊仍笔耕不辍，其新书《创造的本源》出版。威尔逊的书，都有自己鲜明的特色，文笔不是那种老学究式的研究报告，读起来清晰易懂。即便是说到自己的对手，批评起来也是饱含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之风。
自1975年的《社会生物学》出版以来，威尔逊始终不变地坚持呼吁着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融通”。从最一开始这种观点没人接受，到现在仍有不少人无法接受，但起码不会像早年那样反感了。
演化生物学、认知科学和脑科学的研究，日渐侵蚀到了原本属于人文学科的领域里，他们不再满足于柏拉图、康德式的思辨，更是从科学的角度去审视人存在的意义，试图解答困扰人类数万年以来的问题。而这些在人文学者中，大都视而不见。
威尔逊在《创造的本源》提出了人文领域与科学建立联系的三种方式：
第一，跳脱出人类感官世界所蜗居的局限。
第二，将遗传进化的深层历史与文化进化史联系起来，把根系扎牢。
第三，抛弃阻碍人文发展的极端人类中心主义思潮。
《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简史》和《大历史》这样的著作都是一种尝试，做得还算比较成功。
我是从贾雷德·戴蒙德进入演化生物领域的，好斗的理查德·道金斯的著作，算是我的启蒙老师。道金斯和威尔逊之间的论证或许已经尘埃落定，在我内心更加愿意站在威尔逊的一边。
即便深处群体选择和个体选择的辩论漩涡中，威尔逊始终还是承认道金斯在某些方面是对的，如在社会演化的初期，个体层面的选择还是占据重要地位的。但自私自利的个体选择，把人类的尊严和崇高放到哪里？道金斯等人认为，帮助别人最终只是为了帮助自己而已。
然而，事实并不如此。道德在人类各个社会中扮演了尤其重要的作用，在凝聚群体和部落之中，我们展现了令人敬佩的合作、利他与无私奉献。如果没有群体层面的选择，我们的道德将无处安放。威尔逊认为，在自私与无私的两股力量之间，我们每个人被拉扯着，有人自私多一些，有人更加道德高尚：
在从个体选择到群体选择的谱系上，人类处于哪个位置呢?人类的位置接近于正中。由此，人类的天性就受制于个体选择和群体选择之间的冲突。个体选择倡导自私，以个体及其直系亲属为先。而群体选择则倡导利他主义和合作精神，以大集体为重。这种选择层次上的混合，呈现于由本能和理性搭建而成的大舞台之上，就是人类之所以如此独特的一部分原因。
至此，其实已经可以不用再去理会这些争论了，而这个争论也并不是威尔逊《创造的本源》这本书的目的。
无论是在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里，两者都是以创新作为根源。威尔逊深信，人文学科融入了自然科学，会有更多的创新余地，而自然科学家也往往都是人文的爱好者。威尔逊本人就是一个爱好文学、诗歌的生物学家。这让我想起了威尔逊对手道金斯的《解析彩虹》，两人表面的对立之下，又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威尔逊认为，创新的本性正好类比于遗传变异，“文化创新就相当于基因突变”。在生物意义上的基因突变，非常罕见，有的是随机漂变，有的有负面影响，也有一小部分突然成功。为个体带来相当大的好处，随后又传播至整个群体。例如，对于乳糖耐受的基因就是一例。
创新也是如此。我们每个人、每个社会都能创新，有时候自己觉得想出来了“奇思妙想”，最后发现不过拾前人牙慧，这种就是文化的随机漂变，也没产生影响。有的文化创新却极具破坏力，甚至能够改变整个社会结构，如同“社会达尔文主义”或者“马克思主义”，自然选择会让有害的突变基因最终被清除，这些文化上的有害突变，最终也会消失。
而一旦一种文化创造出来了一种文明，一种社会制度或是观念，就会变得突然流行，好比是约翰·洛克的制度设计，或是科学技术。从这种立场来看，所谓的“西化论”，“原教旨主义”就显得特别奇葩，文明这种东西，你自己没有了创造，不妨借鉴别人的创造就好。
这种将文化和基因的类比有些粗糙，正如道金斯关于文化的模因（meme）的说法，但对于理解人类文化，有着不同寻常的启迪。如何理解人类自己，威尔逊认为：“人类自我理解的哲人之石，是生物进化与文化进化之间的关系”。
至今，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学者，已经开始了“融通”，像是斯蒂芬·平克对于启蒙运动以来人性论的反思和讨论著作《白板》；罗宾·邓巴结合了人类学、社会学与演化生物学的著作《你需要多少朋友》、《梳毛、八卦及语言的进化》；理查德·乔伊斯、戴维·斯隆·威尔逊、阿克塞尔罗德、马丁·诺瓦克等人从博弈论、演化生物学和认知科学等领域里对于道德、正义等问题的探索。这个名单上还有很多人，像脑科学家加扎尼加、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以及罗伯特·赖特等等……
目前缺乏的是人文学者自己的努力，人文学者们对于本学科有着透彻的了解，只要放开眼光，不要束缚自己，就能完全看到不同的世界，而只是了解这些自然科学并不难（以我的学习经历为例：《一个文科生如何自学一门自然科学》）
。哲学完全可以借鉴来自认知科学的成果，重写一部哲学史或思想史；政治学可以沿着行为经济学的方式，思考自己的理性人假说；社会学和人类学可以更多参考史前人类研究和考古学的发现……
若能将古生物学、人类学、心理学、演化生物学和神经生物学等学科结合起来，威尔逊认为这就是开启第三次启蒙的路径：
我认为科学家和人文学者之间的合作可以造就全新的哲学，引领人类去不断发现。这种哲学融合了两大学术派别中最优秀、最实用的内容。这些人士的努力，将酝酿出第三次启蒙运动。
*以上引用皆出自《创造的本源》一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