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卢建成是在某二世祖的小公馆里,隔着许多人——那才是流金岁月啊,“小东凰”还是上海滩有名的红歌女,周遭皆是甜嘴蜜舌满脸堆笑的纨绔公子抑或政客商贾,数不尽的风流年少和浮华绮靡。
而他,不过是暗色府绸长衫配旧黑长大衣的书生,眉眼略英秀些罢了,难得的是不卑不亢,自成一派,平添了些“志士”气息。
后来又不止一次在各种场合有一面之缘,全部加起来也不过算作点头之交,只是听说他文章写得好,极受某政府高层青睐,同时风流自赏,风月场周旋久的老手,上自各大学堂的女学生,下至痴心傻意的舞女歌女,折于其手者,不可胜计。
道听途说了这些有的没的,对我来讲也不过是闲话——“小东凰”是活在现实里的人,眼睛只有看到最新的巴黎时装和火头极强的钻石才会闪光。文章做的好?呵,能当饭吃么?这等小把戏,也只能用来骗骗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
你说我浅薄?没错,我就是这么浅薄,挨过饿的人最知道风花雪月多不值钱,被踩过头才知道人生实难,拿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让我诧异的是,卢建成好像不这么认为,凭我多年江湖经验,他越来越频繁的跟我出现在同一场合,人前人后不吝辞藻表达其对“小东凰”的倾慕和热情,显然是刻意的铺垫。
他以为我会上他的当?像戏文里的“杜十娘”抑或“花魁娘子”看到个身世清白、老实巴交的男人就想起托付终身这回事?“小东凰”没那么天真,他不仅赎不起我,更养不起我,白白跟这种人浪费时间做什么?
但在他认真约起我之前,半个上海滩都已经知道最受政府看重的青年才俊卢建成在疯一般地追求百乐门的红歌女“小东凰”。这无疑也是种困扰,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满城风雨”极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因为他,“小东凰”芳名盛播、身价亦暴涨,除了钱权傍身的熟客,连那帮文艺界自命清高的才子才女亦不得不侧目,恨不能一见,这种戏剧化的效果,我很满意。
这就是我没有拒绝他邀约的原因,可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杯酒之后,他起身离开,在我还恍然不知何意之时,他再回来,就讲“同我回家”。据说他直接将一盒金条和某方面大佬的信撂在经理桌上,点名要带“小东凰”走。
毫无征兆地,我变成他卢建成的人,住进他的大屋——因为那封信,就算我不想走,百乐门亦不敢留我的。
我是一个识相的人,既然已经被带回来,除了使劲浑身解数让他离不开我,还能怎么办?装出一副贞洁烈女被救出苦海之后的感激涕零模样?不不不,那不是我。
后来他讲过,他最喜欢我的就是这种世俗,媚俗到了极致,不屑于雅,不屑于旁人的批判眼光,一意孤行地做自己,有种活泼泼的吸引力,够辣,够味。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我爱钱,我也承认爱钱,我也不介意旁人说我爱钱,是这样吧?真是再风流的文人也脱不了这种酸腐气,把一个爱钱又虚荣的女人形容成这样“别具一格”,我都觉得不好意思!
不过他还是不同的,因为那金条是大佬让他办报办学校的,他转身就花在我身上,还冒着风险不惜伪造大佬信件。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romantic的地方——他身上这份任侠纵情的江湖气,大概是他在女人面前魅力的重要来源之一。
当然,另外的一个重要来源是薄情。多情的人有两种,一种痴情,一种薄情,卢建成无疑是后者。他就是有这种能力,前一秒为了你付出一切,肯为你摘星星摘月亮,下一秒又可以在报刊上表达对另一个女人的无尽赞美和神往。
他的逻辑里没有从一而终,更没有生生世世。不过还好,我也是这样,我们又不是正式的夫妻,他的自由我不干涉,只需要他供养我继续纸醉金迷的生活,一切ok。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为了另一个不知名的女学生要发声明终止与我的关系——这不仅仅是种始乱终弃,对“小东凰”的芳名艳名都有致命打击,所以我大闹。
我没见过那女学生,可我知道,她一定又有种莫名吸引卢建成的魅力——他总是会为了各式各样不同的气质去追逐不同的女人。此时的我大闹,亦不管用的,声明还是发出去,但我没有切肤之痛,因为公馆留给我,所有现款留给我。
走时,他说还是爱我,这是被迫的选择。我笑笑不说话,心里却想着“被女学生迫?追我付出的是钱,追她付出的是我……呵……”
他把所有家私留给我,除了他那些书画,哦对了,最后还送我一幅字“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然后两人再无瓜葛。
“别后相思”?全是屁话,若真相思,根本不会有离别。撕掉?不不不,挂起来还可以装装门面,卢建成的书画,沪上也是一绝,跟他纠缠这么久,也算有所收获。况且,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明——看客永远记得,“小东凰”曾经征服了沪上第一风流才子,也算光辉的战绩吧。
后来,在他卢建成的公馆里,我变成愈发炙手可热的交际花,风头比百乐门时期更胜,三教九流皆入我门中,也是盛事一件,卢建成也来,以前那段只当没发生过,跟旁人一样嬉笑打闹,勾肩搭背。
也是一段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日子,只不过夜深人静孤身一人之时,还是会对着廊子里那副字吞吐烟圈——想起做卢夫人那段日子的清闲和疏懒,是不是真情且不论,至少当时只用应承他一人。那种一对一的纯粹感觉,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体味过。
听说他又为了另一个女人放弃了女学生时,我抑制不住的开心,仿佛胜了的是自己。很久之后,我才发现,在卢建成的世界里,胜了的,只能是他自己。他不晓得回头的,哪怕撞了南墙。
再后来,就解放了,“小东凰”变成胶鞋厂的女工,公馆不能住了,那幅字也不能挂,因为卢建成的政治立场不对,是只身逃亡的汉奸。但还是留着,哪怕冒着极大的风险。
直到一日,窗外烟水朦胧之时吟诵其这两句话,一时念起,自问他只身在外,不知是何光景……给隔壁家的半大小孩听到,讲解了这首诗背后的故事,他说这是唐代一位诗人给一位女子的临别诗,整个故事,始乱终弃。
我笑了,这个词没错“始乱终弃”……我这一生,最不寻常的一段关系,也逃不脱这四个字,就算我不承认,也是苍凉。
那天晚上,我拿出箱底的字,挂起来,燃起一只香烟,像数年前一样,对着它吞云吐雾,是啊,别后没有相思,没有烟水,只有无尽的寂寞烟圈。
许是因为老了,眼泪也落不下一颗,真是不应景,不过还好,我终于在他的印鉴上摁熄了烟蒂,看着火圈燃上已被多年烟气熏黄的字迹,然后再看着它引燃窗帘、地板和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