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有个同性恋拿生命来致敬爱情
文|陈青砚
“我骗了你,其实……我知道哥哥已经死了。”我抬头笑着看着他,眼泪决堤似的喷涌而出,我一把袖子胡乱抹去眼泪接着说道,“你不用替我难过,我是个大姑娘了,不用别人操心。”
路之遥侧身垂眸看着我,眼角一闪一闪地,我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外面是车水马龙、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晚,霓虹灯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映在这间小小的诊室。过了许久,他才含混地应了一声。
这个夜晚好安静,像死掉了一样。
我经过千山万水,跨过海洋山脉,来到这里读书,想着一定要找到哥哥,我要指着鼻子质问他,这么多年去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喉咙里卡着铅似的,最后沙哑着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他……”
北方深秋的风实在寒冷,直勾勾地刮到我心坎里去,天地都是萧萧然的样子。街上的行人大多成双结对,三三俩俩,从各种商场里进去出来,星星点点地又混进人海里。
只有我们两个人格格不入,明明认识了快半年了,走在一起时还是会保持若即若离的一段距离。可能是因为彼此心里都有鬼,都有不想被别人知道的心里暗流。即使是心理医生和患者之间的关系,我们都在彼此隐瞒。
我尝试开口:
“我哥……什么时候……去世的?”
原本我怕问题太悲伤,勾起他不必要的难过。我偷偷用余光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还是微微笑着的表情,没有一丝变色。
路灯下昏黄的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槐树页打在他的脸上,斑驳的光影一闪而过,光影中的那个笑容令人惊心动魄。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副表情——温柔,笑意,疏离,冷淡。
“2014年的6月24号。”
我不禁怔住,脚步一顿。我看向在树影里的他,他还是笑着,只是说完轻轻呼了一口气,“你生日的后一天。他可能是不想在你以后每年生日的时候添堵吧,只是,他那时的精神状况实在不好,我又见不到他,那里的——”
他看着我为微微皱眉,随即一笑,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称谓。
“——机构管理地很严格。”
听完我只是随便扯了一个表情,想起来十四岁的生日那天,爸妈都没有在家,他们上个月就已经去找哥哥了。只是因为哥哥的一通电话,刚开始讲的还蛮好的,爸爸一句,妈妈一句,我只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凑近电话大喊了一声:“哥哥!记得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哦!”
说完便闪进卧室。不久便听到了外面起了争执,传来他们的叫喊:
“太荒唐了!两个男人……两个男人!哎!你知道羞耻这两个字怎么写吗!啊?!”
“我不允许!绝对不可能!”
“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他妈的说这种屁话,你——”
我打开卧室门,叫喊随即停止,他们转头看着我,随即骂我滚回去。第二天,他们一大早便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走了。
想至此我苦涩地摇摇头。
“我还记得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一块手表呢,”我伸出左胳膊给他看,“喏,我还戴着呢。”
他低下头认真地看了看,笑了起来——看起来倒是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当时选礼物的时候我也帮忙参谋了,说到这个,你知道你哥为什么送你一块手表吗?”
看着他狡黠地冲我一挑眉,不知怎么的心里倏然弹响了跟弦。看着他现在不符合年纪的少年气息,从那眉眼里突然蹦出还是个半大孩子的哥哥,他眯着眼挑衅似的挑眉对我说,“想知道吗?今晚的碗你刷我就告诉你!”
我稀里糊涂地摇摇头。
他突然笑开了,“因为你总是借口不知道时间而故意迟到。”
看见他的小表情,我也笑了两声随声附和了。心里没来的悲伤起来。
“那我之后的生日礼物都是你送的吗?”
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谢谢你。我原本也不会信我哥出国读书了这样的谎话,只是因为每年的生日礼物才让我稳下心来。这么多年,谢谢了。”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头,轻声说了句不客气。
“也谢谢你,让我做了六年的哥哥。”
“后来我高考完,说想要和考我哥哥一样的大学,我爸妈脸色突然就不对了。为了阻止我,他们才告诉我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更要来这里了。”
我重重地吸了口气,硬生生压下突然上来的情绪。
“不好意思了,医生,我不该一开始就骗你的。”
他笑着摆了摆手。
“我一直觉得,死亡,这个词太极端,太黑暗了。可能是因为太多的人恐惧它,躲避它,妄想一直远离它。可是,所有生物在这个三维空间里唯一的归宿便是死亡,它没什么大不了。大多数人们害怕的,应该是‘未知’二字。因为所有人对于死后的事全然不知。”
说完他静静地看着我。嘴角带着疏离的笑意。
“让我真正难过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段时光过得太艰难。”
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似乎在狠狠地咬牙,以至于脖颈上青筋暴起。
“你爸妈突然到学校来,直接找到了辅导员办公室里,发狂似的骂了两个小时。骂到最后两人最后差点抱头哭起来,声泪涕下要学校给个交代。”
“最后校长都惊动了,隔空打电话把我们俩从图书馆里叫到了办公室。”
“那时候我们在准备考研,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但是最后,我们都没有去成。”
“到了办公室里,都是人,不知道是不是本来就在这里办公的老师,但是看神情,多的只是看热闹来的。你爸妈便扬手想要打我,说我一个不要脸的东西勾引他们儿子。我们想先安抚他们的情绪,毕竟是在周围都是老师,这样也挺难堪的。”
“闹到最后,你爸妈开始要钱,撒泼打滚,耍赖不走。”
“老师的脸色都不好看,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被你爸妈骂急了之后,有女老师开始对骂,
‘怪不得你儿子品行不端正,原来有这样的爹妈。’
‘是啊,你儿子天天上课吊儿郎当的,整天嬉皮笑脸,不知道是谁祸害了谁!’
‘听说,这病还有遗传的可能呢,指不定是贼喊捉贼。’”
“我记得那一个个老师的恶心样子,平日里总向其他班炫耀说三班有个能说会道嘴巴贼甜的大帅哥,没事就会来办公室里打扫卫生,帮忙搬搬东西之类的。现在却变成品行不端了。”
“我们两个人站在人群中间,指责声,呼喊声,对骂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偷偷看你哥,他想开口解释什么,却发现语言这时候是这么无力、贫乏。”
他终于不在仰着脸了,低头紧紧地看着我,眼睛发红,眉头蹙起。
“后来,你父母把他带走了,带去了一所同性恋物理强行矫正中心。矫正方法就是电击。”
“只要你对同性的身体还能产生感觉,就会继续电击。最后,只要听到或看到有关的信息,身体机能会比你大脑先产生排斥反应,止不住的呕吐。”
“然后,矫正成功的人最后不会再有‘性’,更不会再有‘爱’。”
我看着他的眼泪喷涌而出,顺着脸颊划过,像令人眩目的流星。
“他偷偷跑了出来,从三十多层的一栋居民楼上一跃而下。”
“跳下之前,他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他受不了了,真的坚持不住了。他……他……”
他哽咽起来,身体一下子软了下去,把脸深深地埋进手掌里。我蹲下想要安慰他,他左手无名指上一枚银色素圈戒指猝然撞进我的眼底。
“……他说,他在生命和我之间只能选择一个。所以,最后他选了我,选择了我们之间的感情……”
说爱情感觉太轻浮,我对你的爱里不仅有恋人之间的爱情,还有朋友之间互相扶持的友情,更有血缘亲疏之间割不断的亲情……所以,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致敬我们的感情。
同性恋致敬自由与爱情。
他狠狠擦了把脸,“其实我都不知道要带你去哪里,你爸妈不愿意带回他的骨灰,还说他的名字不准载入宗谱,他连能回的家都没有了,除了我没有人愿意接纳他……没有人……”
“他那么喜欢自由的一个人,我不能因为我的一己私欲就强行把他留在我身边,他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应该属于这方无拘无束的天地。所以,我把他的骨灰洒向了这片土地……”
世间至美,本无常主。所以它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
我轻轻拍着他的肩,示以安慰。抬眼望去深邃无边的夜空,竟然心升莫名的敬意与落寞。
抱歉我骗了你,我知道哥哥已经死了,却还是缠着你带我去见他,你总是说过几天过几天。
抱歉我骗了你,你曾经问我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没有。抱歉啊,只是那一个人的心里葬着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