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
“向皮,你坐最后一排,和赵杰同桌。”
我叫向皮,读人民四小二年级一班,我是个女孩,而且我还自认为是个乖女孩,文静听话,从不在课堂上举手打断老师,不管是提问还是上厕所。但我的班主任张老师还是不喜欢我,小小的教室里挤着一百个学生,而我总被她安排在最后一两排靠近垃圾筐和扫帚堆的座位。
这让我一度有些沮丧,沮丧倒不是因为坐最后一排。我视力不错,听力也不错,坐在哪里都一样上课,况且最后一排还有额外的好处。就像刚才说的,我们班同学特别多,如果坐在前面密密麻麻的课桌缝隙,起身都困难,更别说偶尔需要上台领卷子或者接受批评什么的时候,那简直要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变成一段牙膏,从三五个同学的背后挤进窄窄的过道。再者,如果谁今天吃豆腐又喝豆浆,忍不住放了屁,那可好,粪臭素的密度和大家的话题热度一样,几乎可以在凝固的空气中停留一个上午。有胆大的同学甚至要蹲下身子趴在别人屁股后头一个一个地嗅,非要闻出这个臭屁的源头来。我对臭味的忍耐力还不错,我怕的是万一有天自己做了“源头”不幸被闻出来,那该怎么开脱啊!好在这些问题在最后一排都不存在。课桌和教室后墙之间留出了放垃圾筐和苕帚堆的空间,所以我不仅不用和身后的课桌推推搡搡地划三八线,从同桌们身后挤牙膏,甚至还有空间把四脚凳子翘起两只腿来,双手抓着课桌前后摇摇晃晃地荡着玩。放了臭屁也不用担心,只要高声喊一句“今天的垃圾筐真臭啊!”便可了事。
我之所以沮丧,是因为和我一道回家的几个同学都坐在前排,在悄悄话听不到,纸条也传不到的地方,那么我多孤独啊,就连下课大家相约去厕所我也赶不上。我先要被前排的牙膏们堵在教室的走道。等好不容易挤出教室门,人家都已经甩着手往回走了。我在爸爸的书架上常看到“孤独”什么的字,虽然看不太懂,但据我的印象就是这种感觉。你也许说“干嘛非要跟他们一起玩,换别人,比如换后排的同学一起不就没问题了吗。”
这正是我想说的,我在后排的小世界里一样孤独。据我的观察,后排大约分两类同学。一类呢属于硬石头型,比如张晋,他仿佛早已经清楚他来到人民四小的目的不是要听课写作业考好成绩,而是要认识高年级的小帮派和校外的社会混子,从而学会树立起一副什么坏事都敢做,谁也惹不起的形象。二年级恰好是做坏事的试炼场,抢占全班最低分啊,找个“妞”(大多是同班的女同学)泡啊,抢同学的零花钱啊之类的。另一类呢属于橡皮泥型,比如赵杰,不知道为什么学习成绩总是不好,所以得不到老师的重视而坐在后排,所以学习变得更加不好。他平时沉默寡言,偶尔的偶尔嘴里发出声音也是像蚊子一样细声细语并不为了让人听见,被老师骂也好打也好,他从不开口反驳也不生气。于是渐渐地同学们也学着老师的样子,开始以各种理由取笑他甚至强加各种妖魔化的传言给他。我呢,我既不是硬石头也不是橡皮泥,我是被落下的乖孩子呀。
一边起身收拾桌上的文具,一边偷偷往后排赵杰的方向瞄着,橡皮泥同桌比硬石头要好,如果赵杰不好打交道,那至少还可以干脆不打交道的,我想着,开始把抽屉里的课本装进书包。赵杰……他真是太沉默了,我想了一会儿也说不出对他有什么印象。他不过就是……精瘦精瘦的,可能是因为常常驼着背,个子显得比别的男生小,偏黑的皮肤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像大家说的是因为从来都不洗澡。尖脸配着小眼睛,浓黑的眉毛在他的脸上很突兀,又因为他常常低着头,一般情况下别人几乎只能看到他脸上的眉毛。有一次语文课上,张老师尖声说“赵杰,你脸上是只长了两根眉毛吗?没想到你这么厉害,还会用眉毛看黑板啊!”我觉得张老师是在挖苦赵杰,但还是忍不住地想过,赵杰的眉毛说不定真的可以看板书呢,万一他只是怕暴露自己的神秘身份而不回答张老师呢,万一他真的有什么特异功能呢……我想以后我要问问他。我拉上书包的拉链,用力提起叮铃桄榔的书包往只能看到眉毛的赵杰那里吃力地移动。
其实,我挺怕生的,每次换同桌我心里都紧张得要命,心跳扑通扑通,脸色惨白(这是上一个大嘴巴同桌告诉我的),即使事后冷静地思来想去也并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的,所以,我觉得赵杰低着头挺好。我扑通一声在他旁边坐下,他并没有反应。我开始清理新座位的抽屉。天呐,哪个臭小子换座位也不把抽屉清理干净,过期的牛奶盒,油乎乎的麻辣条包装,还有满抽屉的饼干渣,我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掏了垃圾丢进身后的垃圾筐,悄悄地捣鼓了小半节课,而赵杰呢,他真的一直低着头,动也不动,就算是事先知道他的习惯,我还是有些吃惊。好容易收拾完了抽屉,我揉揉捏得发酸的鼻子重新坐好。奇怪,这味道,好像不是一向垃圾筐的味道啊,这味道,甜甜的,有奶油味,嗯,好香,好香!一定是谁在偷吃蛋糕!我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可是前面的同学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偷看课外书,没有人吃零食啊。可这味道浓烈,明明离得很近。我的视线向赵杰移过去,斜着眼珠看他,他也没有吃蛋糕,他在盯着白白的书本发呆呢。刚刚又搬桌子又收拾抽屉忙了半天,我竟被这香甜味勾得肚子咕咕乱叫起来。咽着口水仔细分辨,没错,这味道分明就是从赵杰那边飘过来的。我猜一定是他的抽屉里藏了蛋糕,于是在心里慢慢谋划要怎么开口向他要一点来吃。
“哎,赵杰,老师刚才说作业是二组三还是三组三啊?我没听清。”
“啊……”赵杰蓦地抬起头面对着我,随着他的转头,一股蛋糕的味道传来,没错了!我心想。
一会儿,他还是呆看着我没说话,我于是又问了一遍“几组几啊?”
“好像是三组三。”他极小声地说着。
我这时候笑嘻嘻地靠近他的耳朵说“哈哈哈哈,老师刚才没有留作业,我逗你的。”说完我赶快趔开身子,做好防御准备。
赵杰什么也没说,但脸倏地红了,他赶快把头转回书本,并把平放在桌上的课本立起来拿着想要遮挡。可这根本没用嘛,因为我依然从侧面看到他整个耳朵和脖子都是红红的。
我也被吓着了,我是不是把他给吓发烧了啊!我只知道在出汗的时候吹冷风会发烧,被传染病菌会发烧,不知道逗人玩也会让人发烧啊!
我搓着手里的橡皮,怯生生对他说“赵杰,赵杰,我…我不是故意的。”
话音还未落,原本立在正前方的课本便被赵杰移到侧面,挡在我的视线和他的红耳朵中间。
我简直要急哭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坐同桌,还不到一节课呢!手里的橡皮被我搓出了一课桌的橡皮毛,我赶快从文具盒里拿出铅笔来,在课本空白的地方写“赵杰,对不起,我不是故yi斗你的。你不要生气。”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别和老师说”虽然我觉得他不会,但想到张老师铁青色的脸,还是写上去比较放心。我从课本上撕下写着字的纸条,越过赵杰手里立着的书脊丢了过去。然后假装坐端正认真听课。
没一会儿,纸条就回到我这边了,纸条侧边有一个歪歪扭扭的字“好”。呼,我舒了一口气,听到肚子又咕咕地叫。于是,我抿了抿嘴唇,捏着纸条继续写“我能吃一个你的蛋gao吗?”
“我没有。”他很快地传回来。
哼,真小气,我心想。明明就有还骗人。
值日
之后的几天我们互相嫉恨,互相不说话。
但每天上课,依然有蛋糕的气味飘来,我拗着脾气不再向他开口,回家缠妈妈要蛋糕。妈妈觉得奇怪,问“怎么最近天天要吃蛋糕,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我只好说“我的同桌天天吃蛋糕,他不给我吃,我也想吃!”为此,爸爸妈妈还大张旗鼓地教育了我一通,说什么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不能攀比啊之类的,我一边不高兴地接受教育,一边在心里想,都是赵杰害的,都怪他!
人民四小每个班级都有规定,不论年纪高低均要学生自己轮流值日,打扫教室卫生。我们班是每个同桌值日一天,这样轮流下去。到了星期五,轮到我和赵杰。我真的不想和赵杰一起值日啊,从好几天前我就开始想,要不周五装病请假吧,要不周五下课假装忘记值日的事情直接溜走吧,要不下课去厕所蹲半个小时再出来吧,这样他应该已经打扫完了,不行不行,万一他趁机跑掉,那岂不是要我一个人打扫啊!想着想着,就来到了星期五的下午。
下课铃刚响起,同学们便鱼贯冲出教室,没一会儿功夫,就只剩下我和赵杰两个人,我抢先开口“我搬凳子,你扫地。”说着就开始动手。一口气搬了大半个教室的凳子后,我停下来喘气,看到赵杰在后面安静地扫地,不禁心想“赵杰其实挺好的啊,如果是张晋他们肯定不会好好扫地的,肯定到最后都是我一个人扫的。”又想一开始是我吓病了他,那么他不给我吃蛋糕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等我终于搬完了所有凳子,等着撮垃圾的时候,我呼哧一跳坐上了讲台,对教室四百个指向天花板的板凳腿说“赵杰真小气。每天带蛋糕都舍不得给别人吃一口。”教室安静空荡,而赵杰却像完全没听到一样。我于是顿了顿,更加嚣张地说“怪不得没人和他玩!”
这次赵杰扫完了地,用他的蚊子嗓对我说“我没有每天带蛋糕。”
我翻了个白眼,跳下讲台帮他撮垃圾,嘟囔着“小气鬼赵杰,赵杰小气鬼……”我知道他是听得见的。
等我们一起抬着垃圾筐下楼去垃圾站,赵杰突然憋着一口气,用好大的声音说“我不是小气鬼!”我吓得一激灵,手差点松开。还好已经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不然非洒得满楼道垃圾不可。
他这么一喊我也急了“你还骗人!我都闻到了!”他没理我,抢过垃圾筐自己踉跄着倒进垃圾站,他的脸竟又红了!我于是忍不住笑起来,一手指着他,一手捂着肚子笑倒在楼梯台阶上。
等我用袖子擦擦笑出的眼水,发现赵杰已经坐在我旁边的台阶,他的脸还有些红,见我停下了笑,便认真地说“我跟你说,你不许告诉其他人。”
我眨巴着眼睛点点头。他继续说“我家是做蛋糕的,但我没有每天带蛋糕吃。”他说到这儿斜着眼瞄了瞄我的反应,接着又说“我妈说蛋糕很贵的,我们做了蛋糕是要卖的,卖了钱才可以让我和妹妹上学。”
我听了好开心,趴在他的衣袖上闻了闻,果真一股香甜的蛋糕味。
“那你妈妈会做蛋糕啦?你妈妈这么厉害啊!”我激动极了,会做蛋糕是一件多么洋气的事情啊!我们平时都吃馒头,蛋糕可是西点呢!
赵杰对我的反应好像有些意外,他瞪大眼睛,听我说完也笑了,他说“是啊,我爸我妈都会做蛋糕,但他们只会做蜂蜜蛋糕。”
蜂蜜蛋糕是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反正是蛋糕就对了,一定很高级就对了。我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等他讲下去。
“我们家每天做很多很多蛋糕,送给各个店铺。”他被我盯得自豪起来。
我才知道,赵杰家住在一间半地下室,爸爸妈妈每天在凌晨起床,用鸡蛋和面粉做成一板一板的蜂蜜蛋糕,然后在天快要亮的时候,爸爸骑自行车把蛋糕送去各个商店,等到所有的商店送完了,他们才会睡觉休息,所以在赵杰和妹妹放学回家的时候,爸爸妈妈都还在睡梦里,而在赵杰和妹妹起床上学时,又是爸爸妈妈最忙的时候。周末放假,赵杰和妹妹会在家帮妈妈的忙,他说他会用一个手打鸡蛋,打得又快又干净,有时候比妈妈打得还要快呢。
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骄傲的表情,感到奇怪又奇妙。他那两条浓密的黑眉毛开心地向上扬起,风头完全盖过小小的眼睛,天刚刚擦黑,模糊中真的让人以为那两条眉毛就是黑黑的眼睛呢。我看着这眉毛出了神,噗嗤一声又笑了,赵杰猛得停下来,像是担心自己说错了话。我并没管他刚才说到了哪里,开口便问“赵杰,你的眉毛真会看黑板吗?”我明明问得很认真,然而这一次赵杰却笑着跳了起来,追着我打。我一个机灵从楼梯向教室蹿去,边跑边喊“赵杰的眉毛是眼睛,赵杰的眉毛看黑板!赵杰……”
天上的北极星闪起了光,校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我们的叫声在低年级部的教学楼里胡乱地闯着,没有一丝别的动静来阻挡,直到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跑向校门,我一个趔趄,迎面撞到了什么人,抬头看,竟然是妈妈生气的脸。
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眉毛鼻子眼睛都不知道怎样摆放才好,于是赶快低下头,双手抓住就要滑落的书包背带。妈妈用力拽着我的胳膊说“这么晚不回家,自己在外头疯!你!”我小声嘟囔着“今天我值日。”惹得妈妈更气了“你还有理了!哪个班值日要值三个小时?在家怎么没看你扫地拖地呀……”
我根本没在听妈妈说了什么,我想,还没和赵杰说再见呢,于是偷偷地回头看,赵杰已经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走了,变成一个模糊晃动的小小黑影。虽然天色已暗,虽然距离他很远,但他低着头不说话的样子我却看得很清。
高年级部
“向皮,今天中午留校吗?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数学课上,牛老师让同桌交换卷子互相批改,赵杰的卷子只填了选择题,很好批,但在背面答应用题的空白处,我看到了铅笔写着的这句话。我想了想,用红笔大大地批了一个“好”字。
快要升入高年级部了,妈妈给我报名了学校附近的辅导部。虽然我家离学校很近,但报了辅导部,中午放学就不再回家,要去辅导部吃午饭和午休,并且跟着老师做一些练习题。这天中午放学,我一本正经地告诉辅导部老师,下午要交舞蹈班的学费,我中午得回家拿钱,所以不去辅导部了。中午的四小门口挤满了卖小鸡的,卖炸油饼的,卖炸鸡柳的,卖魔术玩具的小贩,再加上乱糟糟闹哄哄的小学生,真是不能再慌张了。辅导部的王老师还要照顾二十多个孩子,于是没细问就放了我。我先假装朝着家的方向走了两步,趁没人注意,又混入人群回到学校。
教室里只有赵杰在座位。我刚进门就兴冲冲地问“什么好东西!”
自从上次值日后,我和赵杰冰释前嫌,成了好同桌。
牛老师脾气不好,如果哪个学生测验成绩欠佳,必定激发她的狂暴连击。我数学成绩不错,牛老师从不对我动手,可因为我坐在后排,而后排有很多同学数学不好,后排又有扫帚堆和一点点多余的空间,所以我的坐标正是牛老师狂暴连击的最前线。
如果是张晋他们在我的位置,一定高兴地要命,巴不得要喝起采来,可我胆子小,甚至不敢抬头看,只是闭起眼睛死死趴在课桌上,浪费了这限制级的场面。牛老师发作起来特别卖力,她的长发在我头顶上飞舞震荡,有时候扎着长发的皮筋还会因为过度甩动而滑落,落在我的课桌上。
有一次,牛老师的目标是赵杰。我像往常一样把头埋进课桌,赵杰也像往常一样一句话也不说地站在座位上挨打。我听到时而沉闷时而清脆的声音,咚咚咚,啪啪啪。我知道那是打在衣服和皮肤上不同的声音。
发完了火,牛老师像往常一样整整头发,回到讲台去。赵杰像往常一样坐下,但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抬起头,我趴在课桌上吓得哭了起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作业本上,花了好几页。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挤时间在学校提前写完数学作业,拿给赵杰抄。
一次语文课上,正在算数的我被张老师逮了个正着。她先不动声色地抢走我的数学作业本摔在讲台上,等到全班鸦雀无声,才清了清尖嗓说“哟,我们向皮同学觉得语文课太简单了,不稀罕学是不是?好啊,你给我站起来!课文第一段,背!”
后来,赵杰说我站起来的时候在发烧,我的头像烤箱里的蜂蜜蛋糕。于是我确认了,生气是会让人发起烧来的。我有没有背出来呢?赵杰说他记不清。我也记不清了,我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张老师要我背的是哪一课哪一段,我只听到张老师的尖嗓子说“课文抄二十遍,坐下!”
那天晚上,我趴在餐桌上愤愤地抄课文直抄到八点半。妈妈问“今天作业这么多啊,还没做完?”我气呼呼地说“张老师罚我抄课文!”妈妈一听是罚的,又接着问我为什么被罚,我说“我在语文课上写数学作业。”妈妈没再说话。
总之,很多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后,赵杰和我已经渐渐成了“一伙”的,我们传小纸条交换秘密,交换信任。于是当赵杰要给我看好东西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对辅导部老师撒个谎。
“咱们去那边的楼道。”赵杰边说边从抽屉揪出一只塑料袋。
我跟他出了教室,一直跑到高年级部教学楼的楼梯背后。赵杰是怎么发现这个隐蔽的地方的?我不禁惊奇。这可真是个好据点呀。夏天的午后太阳炎炎,这里却清凉有微风。
我们坐在地上,赵杰把红色的塑料袋打开给我看。我还没看到袋子里的东西,已经先闻到香甜的味道,我叫“蜂蜜蛋糕!”赵杰兴奋地点点头,让我小点声,然后用他细细的声音说这是周末趁妈妈忙偷偷拿出来的一块。
我虽然不懂为什么要偷偷拿,但有了好吃的毕竟是好事,所以我们都很高兴,你掰一块我掰一块把它吃得精光。
我以前从没吃过蜂蜜蛋糕,所以觉得珍贵,每一口都细细地咀嚼。它有点像甜的馒头,但比馒头要酥一些,还有鸡蛋香喷喷的味道。吃了两口之后又稍微有点苦,但还是很好吃的,是我从没尝过的新奇味道。
一吃起来,我俩谁都没再说话,只是边嚼边对着对方笑。赵杰看上去和我一样开心,他也很珍惜地慢慢咀嚼着每一口。
平时我在辅导部总是觉得午休时间太短,但那天,我觉得午休时间一定是故意拖得很长,给我们慢慢地吃蜂蜜蛋糕,慢慢地笑。
赵杰把空空的塑料袋收好,拍拍屁股说“来!”我起来跟着他。
看到楼梯外空空的操场,我突然有些迷惑。吵吵嚷嚷的学校,没想到还可以这么安静。我第一次发现我们教室楼下的两排桑树上有蝉,蝉吱吱叫几声就能够穿透整个校园。
赵杰带我来到高年级教室的走廊,这里一样很静,所有教室的门都大大地敞开。
高年级的学生总给我一种成熟威严的感觉,我从来不敢靠近他们,更别说他们的教室。第一次站在高年级教室门口,我的心扑通扑通。我看到赵杰进去了!他进去了四年级二班的教室,我踮着脚往前跑两步赶上他,把头探进教室的门。
四年级二班和我们班差不多,这时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吊扇开着,吹得课桌上的作业本们有规律地掀起两三页又落下。赵杰向我招手,要我进去,我紧张得手心直出汗,咬着嘴唇跨过门槛。
赵杰拿起他身旁桌上的钢笔给我看,又翻开桌上的作业本给我看钢笔写的字。我们低年级部是不可以用钢笔的,只能用铅笔写作业,所以几乎每个低年级部的同学都期待着能拥有一支自己的钢笔。我们都相信,谁有了钢笔,谁就是一个大人了。
赵杰拿的这只钢笔是银色的,笔杆上用金片镶着龙和祥云的图案,真气派!我们看得开心起来。我心跳没那么厉害了,开始在教室里转,观察高年级同学课桌上的物件。像小房子一样的自动卷笔刀,打开以后有三四层的文具盒,水果形状的橡皮擦,还有木课桌上用修正液画着的心形和两侧的拼音字母,虽然已经被磨得黑亮。我还在一个椅背上看到了漂亮红书包,书包的拉链上挂着一个毛茸茸的粉红兔子,我不由地想伸手摸一下,但心里又怕起来。
正当我对这个粉红兔子着迷,突然听到一声呵斥“你们干什么!”是高年级的学生回来了。我吓坏了,头脑一片空白,绝望地看赵杰。他拔腿就跑,边跑边回头看我,我知道他是让我也跑,于是我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瘦小的赵杰像只跳蚤,敏捷轻盈,而我却像个无头苍蝇,跌跌撞撞才跟上他的身影。好容易跑回教室,我把自己藏在桌子下嘤嘤地哭,赵杰则躲在门后紧张地向外张望,看看是否有人追上来。
那天下午我一句话也没说,没和赵杰说,也没和任何其他人说,只是僵着脸,心里像吃了钢丝球一样难受。
好容易挨到放学,我拖着步子走出教室门,心里还有些后怕。赵杰好像跟在我身后,我正要回头问他,突然听到班主任张老师叫我。
“皮皮呀,来。”她用异常甜腻的声音叫我,还用了异常甜腻的叠字。
我循声看,走廊尽头站着张老师和妈妈。
一瞬间我感觉头皮发麻,手心冒汗,两腿完全动不了,脑子却转出过去几小时发生的所有场景。高年级的同学告老师了?高年级的老师找到张老师了?张老师找到我妈妈了?我被张老师“请家长”了?他们是怎么说的…可我什么都没做啊…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再也不乱跑了,时间可不可以重新回到上午,我一定,我一定……
“来呀,皮皮!”张老师的声音又出现了,我攥紧了书包背带,一脸惊恐地挪向走廊尽头。
张老师笑嘻嘻地把我揽在怀里,一切都诡异极了,她铁黑的眼圈加上笑意,一看就是吓人的陷阱。我的头被她的大手臂夹着,一动不敢动。没想到张老师的手竟抚摸起我的头发来,“皮皮在班上很乖……”
“…她小孩不懂事…以后还麻烦老师多关照啊!”妈妈的表情像她上班的时候一样,我完全懵了,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头沉进了云朵。
我发烧了,挂着吊瓶在门诊的小床上靠了几天。每天除了吃吃睡睡,就是别扭地提着手昂着头,好尽量看到远处电视里放的《猫和老鼠》。
妈妈用一个装满热水的玻璃瓶帮我暖着输液的软管,小声说“哎,都怪妈妈,都怪妈妈…… 没去见张老师,也不知道你这个小个子还坐在最后一排……哎…你回来也不吭声……看把你吓得……”她又絮叨了一阵。我断断续续地听着,突然被电视里拿着牙刷洗澡的Jerry逗得咯咯笑。
我有三天没去学校了,再加上周末的两天,像是放了一个长长的假。再想起高年级的教室,那只银色的钢笔,粉红兔子,张老师的大胳膊,一切画面都像隔着金色玻璃的梦,不那么真实了。
(未完待续0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