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永安九年的夏末,悠悠蝉鸣,大吴向北国立下战书,却是战事未起,北国先递了降书。
未损兵卒,百姓也不必遭受颠沛流离,民坊间无不津津乐道的,便是大吴君主何等的英明神武,何等的治国有道。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梦一般的欢愉之中不可自拔,甚至连高位上的君王也喜不自胜,大赦天下。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空气中燃着发着清甜气味的熏香,微微浮动的纱幔皆是粉色,黄色那样鲜嫩的颜色,雪白绣着卷云纹路的暖衾软垫铺在层层叠叠的白玉石阶上温暖绵长。
石阶上坐着的是那位英明的君王,跟他八岁的小公主。
暖生卧在父亲的膝边睡着了,漆黑细软的长发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铺在肩上,垂落在石阶上。
有宫女过来想把公主抱到榻上,年轻的君王摆了摆执着奏折的手,另一只手便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听她轻轻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暖生冷不丁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呲起一口雪白的小牙望着父亲。
君王宠溺的看着自己的孩子,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将她抱了起来搁在膝上。
“父皇,父皇大赦天下,所有人都受到了父皇的恩泽,儿臣能跟父皇要个人么?”暖生偏着头仔细盯着父亲,轻轻的问。
君王揉了揉她的发,温言细语:“公主喜欢谁?”
“北国质子,连玉。”她小心的答着,生怕父亲不给她。
说到这个名字,暖生那双稚嫩的眉毛便不自觉微微皱起来,方才她睡着梦到了连玉。
晴天白云,少年紫衣墨发眉眼淡泊疏离,他倚在垂柳树下,微风起广袖翻飞,几片枯叶便从他肩头落下。
他不理她,迈开步子大步离开,她便跟在他身后气势汹汹的追:“质子,我可是大吴昌乐公主!”
……
这一追,便是春秋八载。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
有银白色的月光撒进室内,烛火氤氲里,少年公子立在案几旁,手握画卷点点施墨,描着一张美人图。
冷漠别扭的少年竟也被她磨得如此温顺,暖生低头笑了起来,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那样低低的甚至有些骇人的笑。
连玉皱起了眉,训斥道:“阿生,莫要再动!”
闻言,她便老老实实的,真的一动也不动。
……
暖生记着,那是五年前,她十一岁那年,她的表姐出嫁那日。
那是她见过的最喜悦的日子,十里红妆,入眼皆是红色,耳边锣鼓鞭炮齐鸣,满天都是烟花灿灿,她的表姐描眼勒眉,身披嫁衣,头戴凤冠,满脸的笑感染的连她都有种幸福的感觉。
她在表姐身边坐着,一边啃苹果一边稚气的问:“阿姐为何如此高兴?”
表姐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告诉她:“阿姐要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了,我们一辈子都会在一起,阿姐很高兴。”
接着,表姐逗弄她道:“若是哪天,阿生也有喜欢的人,阿生便让舅舅给你俩赐婚,你们也一辈子都在一起,阿生也会这样高兴。”
“一辈子都在一起。”暖生自语着,竟不知羞的笑起来,然后牵起裙角跑的飞快。
是了,他有喜欢的人,她要去找他,她要去找连玉,她要问他是不是也喜欢自己!
她想一辈子都要跟他在一起!
却是,她发现了他的秘密。
于他的屋内,那繁复的,正谋划着的出逃计划。
他,想要离开她吗?
就像是一朵烟花轰的炸开在自己的脑袋里,纷纷碎碎。
那是她想要留住的人啊,他却不想留下。
那天夜里,她蜷缩在他的身边便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搂着他的腰,使劲攥着他凉凉的衣袖。
当她发现他在黑暗里伸出粗砺的手轻轻握上她脖颈的时候,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那只手慢慢收紧又松开了。
在她熟睡的那些日夜里他究竟多少次的想捏碎她的脖子,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一点儿也不知道。
有什么湿湿润润从眼睛里渗出来,她靠的他更近一些,努力的汲取那将离她远去的温度。
……
便是自打那日起,她开始每天让他为自己描一幅丹青。
五年千幅,一笔笔描画,她希望他能记住她,记在心里!
连玉搁下画笔,两手撑在画的两侧细细观摩,已经画好了么,暖生提了裙子慢慢走过去。
只淡淡看了一眼,她便把画轴卷了起来,然后拉着他的衣袖把他拽上床榻,她喜欢他身上那股说不上来的清香气味,像是被雪染过的花树的味道。
这回,她轻轻的蜷缩在他的胳膊底下,却不碰触他,这么靠着就好,她要慢慢适应。
好半晌,她小声的问他:“质子,你如今好听话呢,你想不想一直都跟我在一起?”
头顶上方他的声音清清淡淡:“跟着公主高枕暖衾,锦衣玉食,若能一直这样,连玉自然求之不得。”
暖生低低的笑,然后沉沉的睡去。
在这样的乱世,谁会去爱一个仇人呢,恨都来不及。
……
上元节,华灯初上,夜放花千树。
十六年来,暖生头一回出宫。
骤雪初歇,迈出步子去,脚下便是细微的咯吱声,连玉走在前头,隐在大裘下的一双脚一步一个印子,她低着头,踏着他的脚印走。
这像是最好玩的游戏,让人乐此不疲。
人流涌动,摩肩接踵,走起路来并不那么顺当,有时候连玉被她带累烦了,攥着她的那只手便会收紧,他回过头不耐烦的对她皱眉。
“阿生,你走的太慢了。”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
“连玉,我想要那盏灯!”暖生停住步子不走了,抓上连玉的袖子。
那盏灯不是怎么美的,普普通通的一盏荷灯,不过它很大,灯的上方悬挂着灯王的条幅。
连玉更加不高兴了,极不耐烦的看着她道:“要来有何用?”
暖生拉紧他的袖子,幼稚的攥了攥拳头,挑衅道:“质子,我是公主!”
他的眼底瞬间冰冷一片,转身掏了银子上前去跟掌灯人交谈。
哎,厌恶吧, 厌恶也好,记住她就好。
这样想着,她便不会那么难受。
掌灯的老者满脸堆笑说着什么,连玉倾身听着,细暖的烛光映在他束发的玉冠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偏过头来向她招手。
“阿生,这灯不是卖的,是猜的。”
“那你就把它猜出来啊!”暖生大声道。
玲珑身子,六张脸,二十一眼圆睁。
连玉有些为难的看着她,神色不辨真假。
就最后再送她一盏灯又怎样?
她怪笑着看向连玉,问他:“猜不出来?”
连玉点了点头。
聪慧如他,怎会猜不出。
她又问一遍:“当真猜不出来?”
他如是又点头。
她低头叹了口气,无奈道:“这么简单,骰子么!”
……
庭院中的翠竹被细风吹的沙沙响,枝叶的影子映在窗户上,阴森森的。
他们并未回宫,只找了家客栈住下。
案几上燃着的蜡烛滴滴落下,暖生静悄悄的,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仿佛觉得,蜡烛滴的是她的性命。
连玉便在她对面,握着纸笔给她描画。
这应当是最后一幅画了吧,最后一次连玉还能这么认真的看着她。
待那幅画描完,她伸手便扯了过来,他的心不在画上,画的不好。
看看画,又看看他,然后她将那副画撕了个粉碎。
“这究竟是画了些什么!”她恶狠狠的道。
连玉愣了一下,他鲜少见她这样。
“质子,去给本宫做饭吧,我饿了!”暖生抚了抚额角,闭上眼趴在桌子上,声音有些闷闷的。
连玉应声出去,许久之后端上来咸菜米粥。
暖生看着桌上的几碟小咸菜,两份稀饭,觉得有些好笑。
她夹了咸菜放进嘴里,一个没忍住终于笑了,那种在嗓子眼里发出来的诡异的低笑。
连玉定定的看着她,不明所以,但她经常这样,他也习惯了。
良久便听她道:“连玉,我不爱吃这些东西。”
咸菜稀饭都是连玉经常吃的,这样卑贱的质子从来都不吃鸡鸭鱼肉。
暖生将手中的碗筷一扔,提了裙子跑出去了,她去跟老板要来了红烧肉,她自顾自吃的欢快。
连玉看着她满嘴都是油,油的发亮,伸手递上去一块帕子。
连玉皱着的眉,脸上厌恶的表情,暖生看的一清二楚,暖生知道连玉不会违背她的命令,所以,她坏心眼的夹一块肥肉命令他吃下去。
连玉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极不情愿的把肉塞进嘴里,每嚼一下,那油腻的汁液在嘴里蔓延开,顺着嗓子眼流下去,让他想吐。
好不容易咽下去,连玉端起茶杯便要漱口,暖生却伸手捏紧了他的手腕。
“连玉不吃了么?”昏黄的烛火下,暖生倾斜过身子向他靠近。
她的脸被烛火映的忽明忽暗!
捏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攀上他的肩膀,她的脸离他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她,亲了他一口。
连玉的整个人都是懵的,她居然会对他做这样的举动!
这几年她们同榻而眠,但她抱他已是极限。
肉的味道又一次钻进他的口鼻,他也忘记了厌恶。
唇齿相抵,暖生强忍着不哭,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的爱不是么,那么她就欺负他,占他的便宜,依仗着现在她是公主,他是她的质子。
如若不然他走了,她便什么也没得到过。
他早已乱了气息,出于本能的,他开始回应她,手探进她的衣衫。
她却狠狠推开他,退出去老远。
暖生靠墙站着,昏暗的灯光几乎映不出来她的模样了,她缓缓的深吸气,让心脏恢复节律。
真疼啊,浑身的血脉都在跳,跳一下疼一下。
北国的使臣来朝拜,住了足足一月有余,这回,他们是想把连玉带回去的。
父亲埋了多少的暗卫她不知道,但是比起宫闱重重根本不算什么。
连玉想走,父皇是会杀了他的!
她想想就害怕。
她仗着父亲给她的宠爱把他带出来,带出来那个牢笼,这样便能给连玉省掉不少麻烦了。
年少的时候他被那些宫人,被那些别国的质子欺凌,他受过好多伤了,他是北国的太子,本该是像她一样的锦衣玉食,万千宠爱。
她把所有好的东西都给他,把他带在身边,她喜欢他,保护他。
但是五年前她知道了,这样远远不够。
她要放他走,并且力所能及的让他走的稍微容易点儿,她不想让他再多受一丁点儿的伤了。
第二日,暖阳的光铺陈了满床,他果真不见了。
昨晚她将一枚小小的骨骰塞到了他的衣服里,他出去做饭的时候她自己瞎捣鼓的,拿着小刀一点一点刻出来凹槽,塞进去一粒小小的红豆。
玲珑骨骰装红豆,入骨相思君可知。
那是她小小的希翼,她从来不能对他说爱,说好听的情话。
暖生把整间屋子都翻个底朝天,然后失声痛哭。
连玉,你一定是把它带走了吧。
『下篇』
彻骨的寒冷隔着潮湿发霉的被子透进来,自打入了冬,暖生便没有睡过一回好觉,她猛地睁开眼睛,可怕的梦靥还没有在脑海里散去,窗外的风发出骇人的尖叫,便如同破国那日宫人们被北国铁骑踩踏至死发出惨叫声,暖生皱紧了眉头,努力的不去想那些事情,可是她无法!
披衣下床,她叫醒了正在熟睡的马儿,然后驾马离去。
风很大,夹着冰渣子,像利刀一样割在她的脸上,他又想起父皇和母后相拥在王座上被乱箭射死的惨状,心脏一阵的绞疼,比脸上的疼痛更甚,此时她真的想,如果这马儿发了疯,将她摔死就好了!
黎明将至,她终于到达了那废墟一样的吴国皇城,满眼都是断壁残垣和焦黑的炭,她多想这只是做梦!
没了,一切都没有了,她捂住心口,从嘴里喷出来鲜血,衣襟被染的通红,像是日出之时天边艳丽的红霞!
永安十七年隆冬,北吴两国再战,北国太子连玉亲征,北国胜!
……
暖生从未想过,再见连玉将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形,她记着母后将她藏到机括后头的时候曾告诉她一句话:忘记爱,忘记恨,好好的活着!
她现在愈发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什么都不要想,活着就好,那些甜的情愫的萌动,和国破家亡的痛楚,只会让她难过,既然已经选择了活着不是吗!
活着,是母后的期望和对她的祝福,却,也是枷锁。
她是和母后的大婢一起逃出来的,母后的大婢会熬甜汤,两个人用仅有的散碎银子购置了破草屋,做汤的食材和物件,大婢用走街串户卖汤的钱也勉强维持生计。
可是命运总会雪上加霜,第二年刚入冬,大婢病死了!
暖生熬出来的汤又甜又腻,除了她自己,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喝,她时常盯着自己熬的汤发呆,心里想着,喝完这锅汤,我便要冻死了吧!
再见连玉的那一天,阳光还算好,暖暖的照在脸上,暖生懒羊羊的窝在墙角,在她将要睡着的时候,被邻居王寡妇家的小胖儿叫醒了。
小胖子的脸哭花了,鼻涕糊了一脸,黑黢黢的小手拉着暖生的衣袖哭诉:“阿姐,阿姐,娘亲要死了,娘亲要死了!”
暖生便赶紧扔了摊子跟他过去,等到了那摇摇欲坠的草屋门前,小胖子不见了,她四下张望,却看见了官兵,和连玉!
多年不见的少年啊,还是那样的紫衣墨发,清冷眉眼,他从门后出来,手里握着明晃晃的长剑,剑尖直指着她。
这情形着实让她措手不及。
暖生觉得心疼的特别厉害,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本来带着许多条裂纹,突然慢慢的扩大,然后整个心脏将要碎开!
究竟,要怎么办呢?
“孤王找到你了,亡国公主!”连玉望着她,言语讥讽,紧接着便是长剑刺穿皮肉的声音,沉,钝!
死吗?
暖生低低的笑出声。
这才是她最好的结局,她一直盼着来着。
“吴国公主已被孤王亲自斩杀!”将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她听到连玉这样说,不知是否又是她的希翼作怪,那语调竟有些惶惶。
……
暖生做了好长的一个梦,大抵是从记事起的所有事情都在梦里出现了,她的父皇母后都还在,她还是公主,她梦到连玉因为被她逼迫吃下一个肉包子,便生气的不和她说话,她梦到北国铁骑踏碎大吴的城门,父皇母后在她眼前惨死,梦境嘎然而止,她猛地从床上坐起!
哈,她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啊,那些漂亮的纱幔还在,屋里还是那样甜甜的香味,所有的摆设都不曾变过,连玉也正守在他的床前,只是趴在床沿睡着了。
她伸手轻轻拍拍连玉的肩膀,把他叫醒,然后生气的抱怨:“我做了好可怕的梦,我梦到你把父皇母后杀死了,你把宫里的所有人都杀死了!”
连玉一双眼睛通红,许久说不出话,他将她紧紧搂进怀中,轻声的哄慰:“别怕,别怕了!”
这样温柔的声音比利剑还要致命,那种心脏被狠狠碾压将要碎开的难过又点点的聚集起来。
新的旧的的记忆在脑海里翻涌,终于,暖生泣不成声。
她狠狠的将连玉推出去,心脏疼的都要滴出血来:“都是真的吗,都是真的对吗,连玉!”
“阿生!”
连玉刚要到她身边,便又被她推出去,她使劲太大,身上的伤口已经崩开流血,他便再不敢向前!
“我为什么没有死呢?”她抱紧双臂,极力的将自己蜷缩起来。
良久,等她心情平复下来,他才缓缓开口:“阿生,你不该恨我的,这乱世本就如此,成王败寇,如果是北国灭了呢,如果死的是我呢,你又会恨谁?”
她会恨谁?
这样的问题,暖生又何曾没想过,乱世,错的是爱情,是她而已,她恨得只有她自己!
……
腊月三十,是北国的年,四处张灯结彩,锣鼓鞭炮,各国使臣来贺,与北国的王同庆佳节!
此时,北国的王已是连玉!
暖生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烟火,从太阳刚落便开始了,足足维持了两个时辰,很美,却转瞬即逝,唯有不断的点燃新的烟火,才能维持盛景!
霍香是连玉给暖生的婢女,聪明,劲大,个子高,嗓门响,有了她,暖生不会觉得闷,烟火刚停,霍香就张罗着给暖生沐浴,梳妆,给她选衣服,今晚上皇上摆宴,所有的使臣,王公贵胄,妃嫔公主都要参加。
在北国的皇宫生活了许久,大大小小的宴会参加过不少,暖生早已习惯,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大家吃个饭而已!
她刚来的时候还会有妃嫔找她麻烦,慢慢的,连玉不搭理她,她便成了这宫里的空气,没人记得她,即便是参加宴会,也不会有人看见她。
越国派来的使臣是他们的二皇子齐衡,人人都说他是个莽夫,除了喝酒什么也不会,前几日暖生还见过他,那人喝醉误打误撞进了她的园子,说了一堆稀奇古怪的酒话,她也听不懂。
今日大宴,齐衡不知在哪学了行酒令,要连玉陪他玩,行酒令是北国的游戏,在坐的北国人居多,连玉的妃子和大臣们个个都是能人,齐衡和一小众别国使臣被灌的醉醺醺。
还有暖生,她也不是北国人。
连玉是眼睁睁看着暖生醉的,她醉了的时候,好像什么也不记得了,拉着连玉的衣袖,攀着他的背,像浆糊一样粘在他身上!
齐衡见连玉拿暖生一点办法也没有,便乐的哈哈笑:“北国皇帝甚是宽宏,对妃嫔如此厚爱!”
这边暖生嘟囔个不停:“连玉你还不送本公主回宫啊,本公主困了!”
连玉十分无奈。
见他还不动作,暖生便哭叫起来:“质子,你快背我回去……”
连玉终是将她敲晕,背了起来!
……
夜色下的小路颇有些深远,暖生半路便悠悠转醒,她伏在连玉的肩上,小声道:“连玉,快把本公主背回去!”
他小声恐吓:“我要把你扔进湖里!”
暖生倒也不怕,歪了个头窝在他肩上,不停和他说话!
连玉的步子迈的很快,宫人们都险些跟不上,等到了暖生的寝殿,他额头上已有汗渍。
他摒退了所有的宫人,偌大的宫殿便只剩他和暖生二人,这样的她,他已经许久没见过。
夜明珠的光辉温润,她侧卧在床榻上,一只手攥着他的衣袖喋喋不休,却只反复两个字“连玉”。
她用酒来麻痹自己,自欺欺人,把那些痛苦不堪的回忆都置之不理,就这一回,只这一回好吗,她太爱他了!
“连玉,你不睡觉吗?”她望着他,低低的笑,那种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的骇人的笑声。
然后把他拽到榻上,双手搂紧了他的脖子:“质子,你能不能不要逃走,我喜欢你,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好吗?”
他的眉目全都舒展开,笑的十分好看:“嗯!”
……
大年初一,新年的第一天,北国百姓知道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当今圣上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和越国的使臣私通,圣上龙颜大怒要将二人斩首!
北国的天牢四处都是铜墙铁壁,密不透风的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齐衡被关在天牢的最底层,像十八层地域一样的地方。
周遭只有零星的光线照进来,什么也看不清,脚下是没过膝盖的污水,湿冷和臭味一点一点钻进他的骨血里。
齐衡冷笑,北国的皇帝够狠,竟丝毫没有忌惮越国的势力,随便找了那样一个理由便要将他斩首了,如果他死了,越国与北国开战,那么北国一定借机灭了越国,如果不战,那就意味着从今以后越国要向北国俯首称臣。
他悔不当初,是他太大意了。
但是有一点他却沾沾自喜,他找到了北国皇帝的弱点,如今他更加确信。
北国皇帝幼时在吴国当质子,与吴国的昌乐公主交好,他屠了她国家的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杀她。
他与那个女人见过两次面,也私下打听过,那是个自小养尊处优的女子,简单甚至是蠢,都说她不受宠,可倘若没有皇帝的照拂,在这深宫之中她怎会毫发无损的活了三年?
如果没有猜错,那个女人也被关在这里头吧,这是最可怕的牢笼,却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北国的皇帝想保护她。
除夕那晚他看的很清楚,北国皇帝想逃避却又忍不住想靠近她。
想到这里,齐衡使劲挣了挣手腕上的铁索,他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
北国的天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暖生呆了半月,霍香陪了她半月,日子过得和在宫里没什么差别。
霍香告诉暖生,这是皇帝对她有情,不忍心她受苦,说不定过些日子她们便可以出去了。
暖生不想说话,连玉很善于使这种手段,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让人一次又一次的沦陷,又一次又一次的被狠狠抛弃,这种心理上的折磨比直接杀了她要痛苦万分!
她想,连玉肯定会选择在她又快要原谅他的时候杀了她。
她不会再那么傻了!
天牢里的时间就像是被凝固住,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燃不尽的蜡烛,这几天暖生非常嗜睡,吃过饭后,她已经困的睁不开眼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周围人的喊叫声惊醒,霍香惊恐的站在她对面,还有很多的官兵,她的脖子上横着一把明晃晃的刀,身后是齐衡!
“不要怕,只要皇帝放我走,我不会杀了你!”齐衡的声音有些虚弱。
所有的人都不敢动,给他们让出一条窄路,齐衡挟着她跑的飞快,胳膊肘硌着她的腰腹生疼。
暖生一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穿过层层的牢笼,他们终于到了外面,是晚上,天上挂着明亮的月亮!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连玉也来了,他穿着明黄的袍子,广袖在寒风中翻飞作响,像天上的神,这样的魔鬼真的太会伪装了。
“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跑了很久的路,齐衡说话的时候明显气息不够。
连玉冷笑望着他:“今天,你必须要死。”
说着,他袖中飞出一颗石子竟将齐衡手中的利刃打落了!
趁着齐衡惊慌失措的时候,连玉将一把短剑刺进了齐衡的咽喉,那剑在暖生的脸庞擦过,削掉了她的一缕头发,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衡轰然倒地,嗓子眼里发出微弱的喘息,转瞬便没有了。
杀戮和鲜血的味道将暖生脑海深处极力想要忘掉的记忆再一次唤醒,破国那日父皇和母后也是她看着死的,宫人们的鲜血染红了吴国的宫墙!
“暖生,不要怕,过来。”见她呆着,连玉以为她吓到了,向她伸出手去。
她却迅速的拿起掉在地上的刀架在脖子上,恼恨道:“连玉,能不能不要再这么假惺惺了,你留着我就是要一次次的羞辱我吗?”
那天她是鼓足多大的勇气才亲近他的,可是第二天他便让她背负骂名,把她送进了天牢?
“你要做什么?”连玉想要拉她,她便将刀割进皮肉一分,血珠侵在刀刃上!
他不敢再动作,只能轻声哄慰:“阿生,我们好好说,把刀放下!”
“连玉,这样的国仇家恨,我们有可能吗,可笑我还竟想过要忘记,你也并不爱我吧,你是有一点愧疚才留着我,因着当初我放了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连玉嘶吼出声,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竟然会这么狠绝,那把刀割断了她的血脉,鲜血喷涌而出。
连玉将她搂进怀中,看着她满身的血,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生,不要死……”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惊慌失措。
“连玉,母亲让我忘记,让我活下去,可我怎么能忘记呢,我怎么活下去,这下好了,我终于……”她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声音也越来越弱。
“连……玉,你有……爱……爱过我吗?”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问他。
“我怎么会不爱你,我怎么能不爱你!”连玉双眼通红,眼泪大颗的往下掉!
“我……我……不信!”
不信,不能信,也不敢信!
『尾声』
九黎山有位可起死回生的大夫,与他签了契约便可让她复活自己想要复活的人,但那大夫却食人魂魄,死者复生之后的第三年,签契约的人会和死者一并死去,魂魄归那位大夫所有,再无轮回。
可即便是这样,连玉也去找了她,他只要这辈子好好补偿,三年……足矣!
园中的柳枝刚生出第一簇新芽的时候,暖生醒了过来,她在床上躺了半月,身子骨发硬,她慢慢撑起身子从床上坐起来,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床边坐着个安安静静看着她的人,她不记得他是谁了,声音有些沙哑的问道:“你是谁?”
恍若从梦中一般,连玉怔楞了好久,这才惊喜的拉起她的手:“我是连玉。”
她看着他,眼睛澄澈明亮:“我呢,我又是谁?”
“你是我的妻子,是暖生。”
她皱眉道:“那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不要紧,以后我都会讲给你听。”他小心的从身上摸出珠串来,细小晶莹的链子,上头挂着曾经她给他的那枚骨骰。
“阿生,这个还记得吗?”
她盯了半晌,摇摇头。
“玲珑骨骰安红豆,入骨相思,阿生,这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
那位大夫抽走了暖生所有的记忆,只有她忘记,这三年他们才能好好生活。
终于,此刻所有的爱,所有的恨,她都不记得了。
——END
后记:不忍心啊,还是给了连玉一个机会,一辈子不长,好好爱一个人。